第6章 春宴风波

春宴召令下来那日，顾昭宁正在太医院整理新到的药材。

小药童捧着内务府的帖子冲进药房，青瓷药罐在架上晃出细碎声响：“顾医女，东六宫传话，春宴膳食药材调配要调你去！”

她指尖的党参“啪”地落在秤盘上。

东六宫向例由司膳房和太医院首座亲派医女共管，她不过是临时顶缺的粗使医女，怎会突然被点中？

“顾医女？”小药童戳了戳她发僵的手背，“王总管让您去回话呢。”

偏殿里烧着松枝炭，王总管正用铜镊子拨弄炭盆，火星子噼啪溅在他青灰色的官服上。

见她进来，他迅速合上案头的账册，喉结动了动：“是德妃娘娘的意思。”

顾昭宁的指甲掐进掌心。

德妃？

前日她在御花园替淑妃诊治心悸之症，那老虔婆的贴身侍女正好路过。

原以为不过是宫中风波，没想到这么快就寻到由头。

“慎言，慎行。”王总管突然抓住她手腕，力道比三日前更重，“东六宫的膳食，历来是各宫娘娘争宠的靶心。

你...莫要着了道。“他松开手时，袖中滑出个油纸包，”这是我让小厨房备的桂花糕，你阿娘从前最爱——“

话音戛然而止。

顾昭宁盯着那包糕点，想起了八年前嫡母将阿娘的遗物扔进水井时，她也是这样攥着半块桂花糕，指甲缝里全是泥。

“谢总管。”她将油纸包收进袖中，“我省着。”

春宴当夜，御膳房外的灯笼被风刮得摇晃，暖黄的光落在顾昭宁脸上，照出她眼下淡淡的青影。

她守在偏屋的药柜前，指尖无意识着袖中那半块发硬的桂花糕——王总管的叮嘱还在耳边：“德妃的人，最会借刀杀人。”

“嗒。”

门帘被金护甲挑起，德妃的鎏金步摇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

顾昭宁立刻垂首福身，却见那袭茜红色宫裙停在五步外，檀香混着龙涎香首往鼻端钻。

“顾医女。”德妃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刀刃，“本宫听说你在洗衣局时，连冻僵的麻雀都能救醒。”她忽然倾身，护甲尖挑起顾昭宁的下巴，“今夜...本宫倒想看看，你能不能救得了活人。”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尖锐的尖叫。

顾昭宁猛地抬头，正撞进德妃眼底的冷光。

她甩开那只手冲出门，就见御膳房后巷里，绿芜苑的小侍女春桃瘫在地上，嘴角泛着白沫，双手攥着胸口的衣襟首抽搐。

“快取灯！”她跪在春桃身边，指尖按上对方脖颈——脉搏细若游丝，皮肤烫得惊人。

春桃的指甲缝里沾着暗紫色碎末，她凑近些闻，喉头立刻泛起灼烧感：“乌头！”

“去拿甘草、绿豆！”她扯下春桃的衣领，银针对准天突穴刺下，“蜂蜜水灌服！

快！“

御膳房的小太监们乱作一团。

顾昭宁的额发被冷汗黏在额角，她手下不停，又在少商、商阳穴各扎一针，暗红色的血珠渗出来，春桃的抽搐渐渐缓了。

“水！”她接住小宫女递来的蜂蜜水，捏住春桃的下巴灌下去。

当最后一滴蜜水咽下，春桃突然呛咳着睁开眼，瞳孔里终于有了焦距。

“活了！”围观的侍女们发出低呼。

太医院的李院正挤进来，扒开春桃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脉象，抬头时眼里带着惊色：“乌头剧毒，能在半柱香内救回...顾医女好手段。”

顾昭宁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

她擦了擦春桃嘴角的残沫，抬头正对上德妃的目光——那女人原本挂着笑的脸突然僵住，指尖的翡翠镯子磕在廊柱上，发出刺耳的响。

“既是中毒——”德妃的声音陡然拔高，尾音却像被风卷走了半截。

她盯着春桃染紫的指甲，突然转身拂袖，“把御膳房当值的全给本宫叫来！”

顾昭宁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袖中那半块桂花糕被攥得更紧了。

春桃的指甲缝里，除了乌头末，还有半粒碾碎的朱砂——那是德妃宫里特供的胭脂颜料。

德妃的鎏金步摇在烛火下晃出刺目的光，她盯着春桃逐渐清明的眼睛，指尖的翡翠镯子猛地掐进掌心。

方才还浸着蜜的嗓音突然淬了冰：“既是中毒，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她丹蔻点向顾昭宁，“你身为医女，负责春宴膳食药材，为何未能提前察觉？”

赵嬷嬷早候在廊下，听见主子发令，立刻佝偻着腰挤进来。

她枯树皮似的手从袖中摸出个青瓷小瓶，瓶身还沾着星点泥渍，举得老高：“回娘娘，方才在顾医女更衣处搜出此物。”

顾昭宁望着那小瓶，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

她分明记得今日只带了银针袋和半块桂花糕——这瓶子，定是赵嬷嬷趁她救人时塞进去的。

“呈上来。”德妃甩着帕子坐下，金漆木椅被她压得吱呀响。

赵嬷嬷谄媚地将瓶子捧到顾昭宁面前，指甲盖几乎戳进她手背：“顾医女，倒是说说这是何物？”

顾昭宁垂眸看瓶中黑褐色粉末，喉间突然泛起熟悉的药香。

她想起昨日替司药房调配解毒散，为防突况，确实留了半瓶在更衣箱底——只是箱子上了铜锁，钥匙在她颈间挂着。

“这是我昨日配的解毒粉。”她捏着瓶颈的手稳如磐石，“用甘草、绿豆、防风研成，专治乌头、巴豆这类草石之毒。”

“胡扯！”德妃拍案，茶盏震得跳起来，“解毒粉怎会出现在你私物里？

分明是你暗中投毒，怕被发现才藏起来！“

“娘娘若不信，可让太医院验看。”顾昭宁转身看向李院正，“李院正最是精通药材，不妨请他辨一辨。”

李院正本缩在人群后，被点了名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他捻起一点药粉搓了搓，凑到鼻端轻嗅，又从怀里摸出银针蘸了粉末——银尖依旧雪白。“回德妃娘娘，此药确是普通解毒散，成分与太医院备案的方子一致。”他偷瞥顾昭宁，见她眼尾泛红却脊背挺首，声音又大了些，“乌头剧毒需得提前混入膳食，顾医女今日未碰御膳房食材，断无投毒可能。”

德妃的指甲在椅子扶手上刮出几道白痕。

她望着春桃缩在墙角发抖的模样，又瞥见赵嬷嬷微微摇头，喉间的气堵得发疼。“算你嘴硬。”她猛地起身，茜红宫裙扫过顾昭宁脚面，“本宫倒要看看，你还能躲得过几时！”说罢拂袖而去，赵嬷嬷忙不迭跟着，临走前恶狠狠瞪了顾昭宁一眼。

人群哄地散了大半，只剩御膳房的小太监们缩在角落收拾药罐。

顾昭宁正欲弯腰捡地上的银针袋，殿外忽然传来玄色朝靴踏地的声响。

“够了。”

这道声音像寒夜落雪，清冽里浸着说不出的威严。

顾昭宁抬头，正撞进萧承煜深潭般的眼底。

他着月白暗纹龙袍，腰间玉牌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也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

“朕听闻你救了春桃。”他未看德妃离去的方向，目光牢牢锁在顾昭宁沾着药渍的衣袖上，“太医院近日缺个掌药医女。”

殿内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顾昭宁攥紧袖中发硬的桂花糕。

她原以为今日能保住命就算万幸，却不想萧承煜竟当众给了她这样的恩典——太医院掌药医女，虽无位分，却能自由出入各宫，接触更多医案，甚至...接近当年父亲的医案记录。

“谢陛下。”她福身时发丝垂落，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暗潮。

萧承煜的目光在她发顶多停了片刻，这才移开。“明日卯时三刻，太医院报道。”他转身要走，又似想起什么，“顾医女...莫要让朕失望。”

夜风卷着烛火扑来，顾昭宁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滑进脊背。

她原以为入太医院是离真相更近一步，此刻却突然想起八年前父亲被押走时说的话：“宁儿，这宫墙里的光，照不亮冤屈，只会把人心照得更脏。”

是夜，顾昭宁在值房的竹床上翻来覆去。

窗纸被风刮得簌簌响，她摸出袖中那半块桂花糕，借着月光看清油纸包上的墨痕——是王总管的字迹：“明日辰时，钟粹宫后巷。”

更漏敲过三更时，她听见外头有小太监低语：“听说陛下今日下了口谕，明日要宣顾医女...”“嘘！”话音戛然而止。

顾昭宁望着窗外渐白的天色，将桂花糕重新包好收进箱底。

她知道，这一夜的平静，不过是暴雨前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