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茅厕夜寒

寅时三刻，浣衣局的火盆早熄了，赵嬷嬷举着那本泛着霉味的《千金方》，封皮上“前朝太医院”五个字被虫蛀得残缺不全——这是德妃昨日特意交代要找的“禁书”。

“顾昭宁呢？”她扯着嗓子喊，扫帚把子敲得青石板咚咚响。

小桃缩在廊下，手指绞着围裙角。

那本书是她昨夜替昭宁姐姐收药箱时，误塞进木箱底的——她记得昭宁姐姐说过，这是从洗衣局暗室墙缝里抠出来的旧书，上面记着治痘疹的偏方。

可她怎么会知道，这书的封皮里层竟贴着前朝太医院的朱印？

顾昭宁刚端着药罐跨进院门，就见赵嬷嬷抖着那本书，嘴角扯出毒蛇般的笑：“顾昭宁，私藏前朝禁书，该当何罪？”

她的指尖在药罐沿上顿了顿。

药罐里的枇杷膏还冒着热气，是给司药房王典药熬的——那老人咳了半月，今早说胸口发闷。

可此刻，赵嬷嬷眼里的阴毒比腊月的风更冷。

“是奴婢的错。”小桃突然扑过来，膝盖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书是我...我收拾东西时塞进去的，昭宁姐姐根本不知情！”

顾昭宁瞳孔微缩。

她看见小桃额角蹭破了皮，血珠混着泪往下淌——这丫头昨日替她去司药房取药，被司药房的宫女推了一把，到现在腿还瘸着。

“小桃。”她蹲下身，用袖口替小桃擦了擦脸，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你先起来。”

赵嬷嬷的扫帚把子“啪”地敲在顾昭宁脚边：“少装模作样！

德妃娘娘说了，私藏禁书就是通敌，送慎刑司！“

“与她无关。”顾昭宁首起腰，目光扫过赵嬷嬷发颤的指尖，“书是我为治病所用。

前朝医书多有独到方术，奴婢想着...或许能多救几个人。“

“好个巧舌如簧！”赵嬷嬷的唾沫星子溅在她脸上，“你当慎刑司是你家医馆？

拖下去！”

“慢着”王主管端着拂尘，急匆匆的赶来。

“此等大事，当由皇后娘娘亲自决断，你们切可肆意妄为，速速随我去凤仪宫”

凤仪宫的青砖地泛着冷光。

皇后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茶沫子溅在《女则》上：“私藏禁书？”

“回娘娘，”赵嬷嬷跪在地上，脊背绷得笔首，眼睛像毒蛇一样斜看向顾昭宁，“那书皮里层有前朝太医院的朱印，分明是余孽遗物。”

顾昭宁不敢抬头，额头贴着手背，鼻尖能嗅到青砖的冰冷，她能感觉到皇后的目光像银针般扎在她后颈：“你可知，前朝余孽的东西，沾着就是杀头罪？”

“奴婢知。”她声音平稳，“但小桃是替奴婢收整药箱时误放，求娘娘责罚奴婢一人。”

“好个护犊子的。”皇后突然笑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杖责十下，贬去洗衣局刷洗茅厕三日。”

慎刑司的廊下飘着血腥气。

李嬷嬷的竹板浸了水，在阳光下泛着青黑。

顾昭宁趴在长凳上，能闻到木板缝里渗出来的旧血味——这板子不知打过多少宫人。

“哭喊求饶，就加两板。”李嬷嬷的声音像块冰，竹板在她臀上虚晃了一下。

顾昭宁咬着牙，指甲掐进了长凳的板缝中。

她想起八年前在洗衣局暗室，嫡姐推她撞在青石上，额头裂开时她没哭；想起去年冬天给掌事嬷嬷煎药，药罐翻了烫得满手泡，她没哭；此刻竹板落下的瞬间，她听见自己骨头发出的闷响，却突然想起御书房案上那行朱批：“紫雪散剂量异常，命大理寺重审顾案。”

第一板下去，她闷哼一声；第三板，后背的汗浸透了中衣；第十板时，竹板裂开一道缝，李嬷嬷的手顿了顿。

“起来。”李嬷嬷扔了竹板，蹲下来看她的眼睛。

顾昭宁撑着长凳起身，膝盖抖得厉害，眼眶却干得像晒透的瓦。

李嬷嬷扯了扯嘴角，像是笑又像是叹：“你这丫头...倒有几分硬气。”

茅厕的冷风灌进衣裳时，顾昭宁才觉出疼。

她攥着抹布，蹲在青石板上擦尿渍，臀上的伤随着动作抽痛，额角的冷汗混着寒气，在下巴上结成小冰珠。

“咳咳...”

墙角传来细碎的咳嗽声。

顾昭宁抬头，就见个灰衣老妇缩在角落里，白发散在肩头，像团沾了灰的棉絮。

她的脚边放着个豁口的陶碗，碗里盛着半块冷馍。

“婆婆？”顾昭宁扶着墙站起来，身上的伤疼得她倒抽冷气。

她解下身上的棉披巾——这是小桃今早塞给她的，还带着体温——轻轻裹在老妇肩上：“夜里寒，您怎的在这儿？”

老妇抬起头，皱纹里嵌着两粒浑浊的眼珠，却突然亮了：“你...可是顾家的丫头？”

顾昭宁心头一跳。

她从未见过这老妇，可“顾家”二字像根针，扎得她喉头发紧：“婆婆认得我？”

“不认得。”老妇摸了摸披巾上的针脚，“但你这手，像极了当年尚仪局的绣娘。”她指了指顾昭宁攥着抹布的手，“指节挺首，腕子稳，是练过书法的。”

顾昭宁一怔。

她幼年时，生母曾在窗下教她临《灵飞经》，那时她总把笔杆攥得太紧，母亲就握着她的手说：“腕子要活，像春风拂柳。”

“《礼记·内则》可读过？”老妇突然开口，“‘凡内外，鸡初鸣，咸盥漱...’背来听听。”

顾昭宁下意识背了两句，老妇突然拍着膝盖笑起来：“好！ 好个过目不忘！”

她从怀里摸出块烤红薯，硬邦邦的，“我姓张，在尚仪局当女史，昨天犯了错，被罚了来刷洗茅厕。 如今老了，连刷茅厕的力气都没了...”

月光透过破窗洒在青石板上。

顾昭宁蹲在张婆婆身边，听她一句句教宫廷称谓、进退礼仪：“见了太妃要行福礼，腰弯到齐眉；给皇后奉茶，茶盏要捧在胸口高度；跟女官说话，眼睛要垂着，可也不能太怯...”

她学得极快，张婆婆说一遍，她就能复述个八九分。

后半夜起了风，茅厕的破窗户“吱呀”作响，可两人说得入神，竟没觉出冷。

顾昭宁反复在心中默默的复述着张婆婆的话，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着。

“昭宁姐姐！”

天刚蒙蒙亮，小桃端着药碗冲进来，眼眶肿得像桃子：“我偷了司药房的金疮药，你快...张婆婆？”

顾昭宁这才发现，张婆婆靠在她肩上睡着了，白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

她轻轻把老妇扶起来，小桃忙上前帮忙，三人刚走到廊下，就撞上端着拂尘的王总管。

“好哇！”王总管眯起眼，拂尘尖戳在顾昭宁心口，“一个刷厕所的贱婢，倒敢跟老宫人同睡？”他扫过小桃手里的药碗，“还偷药？”

顾昭宁攥紧张婆婆的手。

老人的手冷得像块冰。

她刚要开口，就听远处传来尖细的喊声：“圣旨到——”

王总管的脸瞬间变了，忙不迭跪下去。

宣旨的公公抖着黄绢，声音像敲铜盆：“顾昭宁接旨，皇帝口谕：即刻入御书房问话。”

顾昭宁抬头。

晨雾里，御书房的飞檐若隐若现，像只蹲在云端的兽。

她摸了摸怀里的木簪，“卫”字刻痕在指腹上越来越清晰——昨夜御书房那道朱批，此刻突然清晰起来：“紫雪散剂量异常，命大理寺重审顾案。”

小桃攥着她的袖子，声音发颤：“昭宁姐姐...”

顾昭宁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转身时，臀上的伤又抽痛起来。

她跟着宣旨的公公往前走，鞋跟碾过青石板上的霜，发出细碎的响。

御书房的门在晨雾中敞开，露出半角龙纹门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