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余家的过去与现状

一个小小的身影端着个粗陶大碗，侧着身子，几乎是贴着门框挤了进来。

是余锦安。

她蜡黄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超出年龄的谨慎。

她先把碗小心地放在那张擦得发亮的木桌上——碗里是半碗灰褐色的、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隐约飘着几片切得极细、几乎煮烂的野菜叶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谷物和野菜清苦的味道。

记忆中，在这荒年，这己经是难得的食物了。

放好碗，余锦安才转过身，面对着纪寻竹。

她瘦小的身体站得笔首，两只小手紧张地绞着身前同样洗得发白的围裙边角，指节也用力得发白。

她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向纪寻竹，眼神里有好奇，有怯意，还有一丝努力想要表达的安抚。

“姐…姐姐，”她的声音细细的，像被风吹着的蛛丝，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却又努力模仿着大人的沉稳，

“爹让煮的…快，快吃吧。”

她指了指桌上的碗。

纪寻竹的目光落在那碗稀薄的糊糊上，胃袋猛地一阵痉挛，发出清晰的鸣叫。

饥饿的本能瞬间压倒了其他一切情绪，让她几乎想立刻扑过去。

但她只是站着，没动，眼神空洞地看着余锦安。

余锦安似乎看出了她的戒备和不安。

她绞着围裙的手指松了松，往前挪了一小步，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又像是在笨拙地安慰：“你…你别怕。我家…”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

“我家是穷，破了点。”她环顾了一下这简陋但异常整洁的房间，像是在确认这个事实，“但是…但是爹爹很厉害的！”

说到父亲，她蜡黄的小脸上焕发出一点微弱的光彩，带着一种近乎崇拜的信赖：

“爹爹是村里最好的猎手！他进山，总能打到东西！真的！”

她用力地点点头，强调着，“虽然…虽然现在山里东西也少了…但爹爹不会让我们饿肚子的！”

她的语气异常笃定，仿佛这是世间颠扑不破的真理。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虚掩的门外，似乎能透过门板看到那个在院子里沉默磨刀的高大身影，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

“爹爹就是看着凶，其实不坏的。”

她飞快地看了纪寻竹一眼，像是怕她不信，又急急地补充道：“哥哥…哥哥也很好！”

提到余锦佑，余锦安的语气明显轻快自然了许多，那份努力维持的“沉稳”褪去，露出了属于小女孩的真挚：“哥哥他是有点傻乎乎的，五岁的时候掉河里了，捞上来就这样了。”

她用手比划了一下脑袋，小脸上没有嫌弃，只有一丝淡淡的惋惜，“但是娘把他教得可好了！娘说，哥哥心里干净，是好人。”

“娘…”余锦安的声音低了下去，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汽，但很快被她用力眨了眨，憋了回去。

“我出生的时候，娘流了好多好多血，差点就没了…”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后来命是保住了，可是身子就垮了，总是病着，要吃药…”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磨得有些发毛的鞋尖，声音轻得像叹息。

“家里的钱都拿去给娘买药了，可是娘在我西岁多的时候，还是走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余大石那单调冰冷的磨刀声，一下，又一下。

余锦安重新抬起头，小脸上努力想挤出一点笑容，却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爹爹其实也不容易。哥哥那样，娘又没了，家里还欠着债…”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

“我知道爹爹看着我，有时候心里会不舒服。因为…因为我，娘才…”她没有说下去，只是那双过早懂事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重的了然。

“但是爹爹没有亏待过我，”她急急地补充道，像是在为父亲辩解，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吃的，穿的，都没少我的。就是…就是不太爱跟我说话。”

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蜡黄的小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所以我要懂事点。我会做饭，会洗衣服，会喂鸡（虽然现在鸡也没了），会打扫…”

她掰着瘦小的手指头数着，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小的自豪，更多的却是让人心酸的早熟，“我能干活，不给爹爹添麻烦。”

说完这些，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也像是完成了某项重要的任务，小小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

她再次看向纪寻竹，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和一丝同病相怜的亲近：“所以姐姐，你别怕。爹爹不会乱打人的。哥哥…哥哥他真的很好，他不会欺负你的。”

她指了指桌上那碗己经开始不再冒热气的糊糊，“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余锦安说完，不再停留，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转身，拉开虚掩的门，小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只留下那扇门轻微地晃动着。

纪寻竹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那叠粗糙的衣物，久久没有动弹。

小女孩那带着怯意却又努力平静的叙述，像一把钝刀子，一点点割开了这个看似冰冷沉默的余家背后的疮痍与沉重。

一个顶梁柱般的父亲，一个痴傻却干净的兄长，一个早逝的病弱母亲，一个不被期待却努力生存的早熟妹妹，还有如山般压着的债务和这该死的荒年……

余大石那表面的冷漠和粗暴，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同样被生活磨砺得千疮百孔的疲惫和无奈。

而那个被称作“傻子”的余锦佑，他纯粹的干净背后，原来也浸满了亲人的血泪。

胃部的痉挛再次剧烈地袭来，发出响亮的抗议。

纪寻竹的目光终于落回桌上那碗灰褐色的糊糊上。

饥饿，压倒一切的饥饿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冲垮了最后一丝犹豫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