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面馆

从教堂出来宇文问我想去哪里，我说想去当下流行的地方看看，刚好就在回去的路上，顺便就过去了，宇文说在那里能最快地了解最新的流行。

从神圣的教堂到世故而时髦的商场，宇文是我碰到的男人中对购物逛商店最不反感的一个。而且他穿在身上的衣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昂贵，设计疯狂，透着一点可爱，但外表第一印象是低调又张扬。大部分美国男人不会买这种。比如花同样的钱，美国男人可能会选别的品牌。

翻开他昂贵的西装，胸襟的内里绣着一个彩色的裸女，但从外面看却是什么看不到。他的球鞋外表平淡，但若他抬起脚，脚底有一大片镶嵌的向日葵图案，他的着装原则是:买贵重高品质的衣服，但穿上去要显得平和，一点看不出贵。

也许这是日本人深入骨髓融入血液的传统审美观。他们最心爱的寺庙是用稻草盖的屋顶，竹枝编成的篱笆，因为看上去随时会被风雨摧毁，因而更显得珍贵。他们最称许的茶室也是狭小简洁，地铺一草席，墙悬一字画，席地而放一些形状各异、质地精糙釉彩不匀的茶具。

我的着装原则是，黑色，红色，丝绸，紧一点，紧一点,再紧一点。只有在跟莫莫晚上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我才会随意穿着。

我极少穿牛仔衣跟牛仔裤。它们对于我太健康，太随意，太懒惰了。即使在做愤怒摇滚青年时，我也是一身紧身黑色衣裙，我喜欢看摇滚情人把目光投向我的黑色衣裙。幽光闪闪，凉冰冰像蛇的皮肤一样的丝绸，与身体贴得如此亲密，它若有若无，似乎随时会消失，又随着迈动的步子轻轻飘动。从密密扣住的领子到下摆，它柔软，流动，永远在微妙的变化中，它存在上千年了，但这种美超越时光，不受损害。

我最喜欢的还不是丝绸的这种视觉美，而是听觉上的美。当它被一双热腾腾的浮现着强壮筋脉的手撕裂，听到那无法形容的脆弱、精致、扣人心弦的“沙”一声，丝绸被撕裂的声音，带给你柔和的喜悦，和狂暴的欲望。世上独一无二，无他可比。

在商场逛了一圈，我做了一件不曾预料的事,买了一件牛仔布的上装，洗水蓝的牛仔布，配明黄纽扣，肩上还有搭襟与扣子，收腰窄身，是七十年代倫敦时髦女孩的装扮。很复古，是宇文一眼看到，替我从货架上拿下来的。

我试穿上，像个女童子军，但某种清新而倔强的东西随后打动了我。让我的脸看上去既世故又天真，迥异于以前专门穿黑色的形象，于是便买了。宇文买了一双耐克牌球鞋，脚底下有很多圆形的小气垫，走路时轻飘飘的，像在太空漫步。

然后我们去了电影展，在哥大校园，宇文还碰到了一个他的朋友子杰，他站在图书馆前皱着眉头在打电话，他的旁边站了一个穿高跟靴子，戴包头毛线帽的时髦女孩。

他也看到了我们，迅速地结束了通话。等我们走到他跟前，他俯下身来左右贴了贴我的脸，又跟宇文拍拍肩，握握手，半个月前我们三个人己一起吃过饭，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他又介绍了身边的女孩，这个漂亮的朝鲜女孩刚到纽约不久，是子杰在一间KTV认识的，他答应帮她拿绿卡，这是他常用的泡妞方法。女孩的名字很难记，幸好我也不准备去记，子杰换女朋友像换领带似的。

不过女孩的眼睛看上去很特别，好像做过整形手术，戴着蓝色的隐形眼镜，装了超长的睫毛，当然还有蓝色与白色混在一起的厚重眼影，涂得好的眼影像一幅好油画，涂得不好的则像一幅坏油画。她有刚到纽约的女孩特有的性感，这种性感长住纽约的女孩子是没有的，长住纽约久了就会有妥协与玩世不恭，就会有精明与狠劲儿，不得不这样。

我发现宇文被这个女孩吸引了注意力，他己经假装与子杰说道话而看了那女孩几眼。

我自然不悦，但并不表现出来。在公众场合与男朋友一起，我会注意自己的仪态。

除上述一点点干扰，基本上我还是很享受电影，我发现，同样的一部中国功夫片，在外国看要比在中国有意思的多，在西方大受欢迎而在中国票房惨淡。

看完电影，子杰与女孩匆匆地与我们告别。但临走前他从包里拿出一本青少年版的《时尚》杂志，郑重其事地放在我手上，“我女儿在杂志里面！”他用骄傲的父亲口气说。

翻开来,在大页的广告中，他15岁的漂亮女儿与其他4个不同肤色的青少年模特站在一起微笑着，牙齿都很白，头发在鼓风机前完美飘扬着，他们正代表着飞扬逼人的青春。

“哇！”我惊叹“她长得很像你！”我?维道.

“Nana在一夜之间长成了天鹅！”骄傲的父亲表情有些复杂。

噢，他的女儿叫Nana,我仔细看着图片,子杰跟女儿那无忧无虑的笑容与健康的皮肤显示出优越的家庭背景。记得宇文说他描绘前妻在朝鲜拥有豪宅与上百万美金的游艇。

“千万别扔了”子杰看了一眼我手中又厚又重的杂志，认真地嘱咐我。然后他匆匆地走了，他约了房产中介人要看三处曼哈顿下城区的房产。

我带着有子杰女儿在其中的杂志，与宇文坐上出租车，去53街一家日本餐馆吃晚饭.

宇文跟餐馆老板很熟，事实上老板曾是宇文父亲的徒弟。宇文父亲是全日本有名的拉面师傅，德高望重，手下学生众多，在日本开了几十家生意兴旺的拉面店。

我们在铺满整面墙的一大片金色麦田的照片旁坐下，店主人过来招呼，宇文用日语与他寒暄了一会儿,店主人又向我微笑着点一点头说了几句日语。我茫然地看看宇文，他连忙用英语为彼此做了介绍。

“总有人把我当成日本人。”我说，“似乎打扮得时髦一点的亚洲人一定来自日本，而不是中国。”

“宇文低头快速地翻动菜单，然后问我：“要不要我来推荐一些菜？他们有不错的面条。”

“好。”与他一起吃饭,我乐得偷懒，几乎都是他来点菜.

“说说你父亲吧，我猜他对你影响很大。”我吃着冷豆腐说，他正在很大声地吃面条，日本人吃面条据说声音越响，就越表示面条好吃.

“也许吧。我记得在我三西岁时，他就教我怎么吃面。”

“那么怎么吃面呢？”我问。

“哦，你不会想学的。”宇文专注地吃面.

“但我很好奇。”我坚持。

“好吧，首先，欣赏整碗面的外观，然后喝一口汤，把碗放下，在口中仔细地，反复地咀嚼汤的滋味，吞下，再吃面条。放在面上的烧肉不可以先吃，它需要先被看，在吃别的作料的时候，要看着那几片肉，带着爱情地看......”

宇文说完，查看我的表情.

果然我张大了嘴，像听到了最离奇的故事。然后我们一起笑起来.

“很有意思.”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