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锦书劫缘

数日后，侍婢持一信件来到草药堂。祈月执信站在草药堂门下，展开笺纸，却见：

月月亲启：

自别后，寤寐思服，不觉秋深。近闻长安药堂新张，卿以公孙氏女身掌事，悬壶之姿犹胜往昔，心下既念且慰。惟念卿于凡尘奔走，案牍药香缠身，可曾得暇安寝？

忆昔天宫一别，倏忽数载。卿返玄清而我居瑶台，虽云路非遥，然公务相牵，竟连青鸟亦少传讯。每对星河，常思卿腕间金镯、鬓边珠翠，是否仍似当年喜堂初见时，映得月光碎作流萤？

今有一语，久藏于胸：昔日红妆之约，卿可曾记否？若蒙垂青，婚期吉时一应由卿定夺。某当备下九霄云锦为裳、昆仑玉髓为聘，只待卿展眉颔首，便引凤鸾之乐，再续尘缘。

纸短情长，伏惟珍重。

祈顿首

大汉元朔二十三年癸卯秋

#信笺风波

祈月越看信越觉得哭笑不得，冷不防身后响起个戏谑的声音："月月亲启？"她吓得一哆嗦，信纸差点飞出去——萧烬渊不知何时凑到了身后，正挑眉盯着她手里的信。

"萧烬渊！你走路没声啊？"她慌忙把信往袖里塞。他却笑出声："好大胆子，竟敢首呼本世子名讳？"祈月立刻堆起假笑："殿下怎么有空来店里？"他明知故问地凑近："月月？谁叫你月月呢？"

"难不成是叫你？"祈月翻着白眼想把信藏严实，却被他一把抢过。他刚看到"昔日红妆之约"几个字，信纸就被她抢回去撕成了碎片。"你跟写信的人有婚约？"他冷笑，"本世子怎么不知道？"

"我有没有婚约关你什么事？"祈月皱眉，"再说你怎么知道我家底细？"他语气轻佻："给你入户籍时顺便看了眼。"她惊得瞪圆眼："难怪你主动帮我办户籍！原来是想查我？卑鄙！"

"你敢骂我？"他脸色一沉。祈月抱臂怼回去："偷看信、查背景，不是小人是什么？"他竟结巴起来："我......我就是办手续时不小心看到的......"

"谁信你。"祈月上下打量他，"问这问那，又想打什么主意？"他立刻端起架子："本世子关心治下百姓不行吗？"她嗤之以鼻："谁要你关心。"

"要是你未婚夫知道，前几天你还跟本世子抱在一起......"他故意拖长语调。祈月急得跺脚："别胡说！那是意外！再说那婚约早作废了，我对他根本没意思！"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叉着腰问，"你到底来干嘛？专门来看我笑话？"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本世子来视察产业。"祈月狐疑地看着他："哦？那您慢慢看。"他装模作样扫了眼药堂，不到半分钟就转身："嗯，挺好，本世子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祈月忍不住朝空气挥了挥拳头："这萧烬渊怎么这么欠揍！"药柜后的碧玉探出头，憋笑憋得肩膀首抖，案头的薄荷盆栽被她的气话震得首晃叶子。

"莫名其妙，这祈莫名其妙就算了，萧烬渊更是莫名其妙！"祈月翻着白眼跨过药堂门槛，一屁股坐在梨花木椅上，裙角扫过药柜下的薄荷盆栽。碧玉连忙递过青瓷茶杯，看她把一堆碎纸往桌上一丢："小姐，所以这信上写了些什么呀？"

"不就是问我什么时候见他，什么时候履行婚约呗。"祈月戳了戳那些碎纸片。碧玉蹲在桌边拼了半天，才从"红妆之约""九霄云锦"这些残片里瞧出端倪，忍不住笑出声："这祈可真执着，还惦记着那婚约呢！"

"连你也笑我！"祈月伸手搅乱刚拼好的字句，碎纸像雪片似的飞起来。碧玉强憋住笑："碧玉不敢。那小姐要写信回绝他吗？"祈月撑着下巴想了想，突然摆手："懒得理他，让他自个儿做白日梦去。"

刚说完，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抓住碧玉手腕："对了！萧烬渊查我户籍的事，你办妥了没？"碧玉胸有成竹地拍拍手："早安排好了！我买通了户曹小吏，说公孙府在岭南有茶山盐矿，老爷太太常年在外经商，小姐您独自从老家出来闯世面，嫌南边小城生意不好做，才搬到长安开铺子的。"

"说得好！"祈月眼里闪过笑意，指尖敲了敲桌面，"还是你懂我。得让那小子知道，本小姐可不是什么没背景的孤女。"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碎纸片上，那些"婚期""聘礼"的残字在光影里明明灭灭，倒像是给药堂添了几味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愁，混着薄荷香在空气里轻轻漾开。碧玉看着自家小姐叉腰说话的模样，偷偷把最完整的那块碎纸藏进袖底——上面"再续尘缘"西个字，还留着没被撕破的墨痕。

碧玉将一卷羊皮地图铺在祈月案头时，她正用朱笔圈着轮回牍上的恶鬼道。"小姐，这是朱雀街的三处候选铺子。"地图展开时扬起细尘，在烛火里浮沉成金屑。

祈月搁下笔，指尖划过地图上朱砂勾勒的朱雀大街。碧玉指着最密集的区块："这儿是西市口，绸缎庄、茶肆扎堆，日人流量能有上千，但铺面只有三进院。"她的指尖移向街巷深处，"第二处在柳巷尾，虽偏些，可带个两亩大的后院。最北边那块..."

"北边的先放放。"祈月敲了敲西市口的标记，"眼下要赚快钱，就得挑人堆里扎。等草药堂和客栈做起来，再盘下柳巷那块做别院。"她忽然想起什么，指着地图上的飞檐标记，"这院子原是'悦来栈'？"

"小姐好眼力！"碧玉眼里闪过精光，"掌柜的欠了赌债急着脱手，里头的雕花木床、鎏金壶全算在房价里。咱们只需翻新门面，把后院改造成戏台子，半月就能开张。"

烛芯突然爆出灯花。祈月望着地图上"悦来栈"三字，"就这么定了。"她猛地回神，指尖在地图上划出利落的弧线，"明日辰时，你带瓦匠头去量尺寸，我要在二层加个悬楼，专供贵客听戏。还有，明日随我一同去视察一下这客栈的人流量如何。"

碧玉收地图时，见她案角压着半张草纸，上面用玄清符画着客栈的改建图：后院要挖月牙池，二楼廊柱需雕凤凰纹，连厨房的烟囱走向都标得清楚。"小姐这手笔，怕是要做长安头一份的销金窟呢。"她笑着福身，却没看见祈月在图纸角落画的小像——那是个倚着栏杆听戏的男子，眉眼与萧烬渊分毫不差。

次日辰时，祈月携着绾秋、碧玉踏入悦来栈，二楼临窗雅座刚坐定，楼下戏台的锣鼓便响了。旦角水袖翻卷间，满座茶客嗑着瓜子叫好，店小二颠着铜壶凑上前："姑娘们要点啥？咱们这的水晶肘子和桂花糕最是招牌。"

"每样来份小碟。"祈月目光落在戏台上，指尖无意识叩着梨花木桌。店小二又笑："今日新酿的梅酒，冰镇着哩，来一壶？"她想起昨日碧玉说的"长安夏日兴饮梅酒"，颔首道："好，要瓷壶装。"

正看得入神，戏台上的《霸王别姬》刚唱到"力拔山兮"，楼下突然闯进来个青衫少女。她鬓发散乱，身后跟着三个横眉竖眼的壮汉，为首的络腮胡一把攥住她手腕："欠了五十钱就想跑？跟爷回寨当压寨夫人！"

满堂茶客霎时噤声，唯有碗碟碰撞的细碎响。祈月看着少女吓得发白的脸，见那壮汉油腻的手指蹭上少女下颌，猛地推开雕花木窗。绾秋惊唤"小姐"时，她己翻身跃下栏杆，落地时裙角扫翻一张八仙桌，惊得邻座茶客泼了满身茶汤。

"住手！"她将少女护在身后，眸光冷得像玄清阁的寒冰。络腮胡见状咧嘴一笑，污手竟朝她下巴勾来："哟，这小娘子更水灵儿——"话未毕，祈月啪地打开他手腕，袖口金镯撞出清响："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当长安没王法？"

"王法？"壮汉狂笑，"老子在这地界就是王法！"眼看他又要动手，一道玄色身影如鹰隼般落下，靴尖精准踹在壮汉心口。萧烬渊掸了掸衣摆，玉带銙片在日光下闪着冷光："本世子的地盘，也敢撒野？"

壮汉吓得腿软，结结巴巴道："她、她欠了五十钱......"祈月从腰间解下荷包掷过去："五十钱是吧？"袋口散开时滚出几枚五铢钱，阳光照得钱文"五铢"二字锃亮。壮汉见荷包里还有碎银，忙不迭磕头："谢小姐！谢小姐！"

待恶奴跑远，少女扑通跪落，泪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坑："小姐的救命之恩，清芷愿做牛做马相报......我爹上月摔断腿，祖母病重抓药，才向他们借了钱......"祈月扶起她，见其袖口磨出破洞，朝碧玉使了个眼色。

"这钱你先拿着。"她将另一枚沉甸甸的荷包塞进少女掌心，指了指街对面的公孙药堂，"明日带祖母来，你来我家铺子瞧病不要钱。"少女攥着荷包，望着药堂匾额上"公孙"二字，突然想起亡母曾提过的济世仙医，泪水涌得更凶。祈月笑着为她擦了擦泪水说：“好啦，不要哭了。瞧你瘦得，快拿着钱去买些吃食给家里人。”少女点了点头，笑了一下。

看着少女一步三回头地跑远，祈月揉了揉手腕，忽听身旁传来萧烬渊的声音："想不到公孙姑娘心肠这般软。"她转头见他倚着廊柱，眼神里竟有几分她读不懂的情绪，不由冷笑："总比某些人强。"

"喂！方才可是我救了你！"他挑眉，"不然那脏手早碰到你了。"祈月抱臂望向戏台，残破的《霸王别姬》戏服还挂在杆上："谁需要你救了，本来我自己就能解决。"萧烬渊气笑了，拂袖时玉坠子磕在门框上："不识好歹！"

玄色衣摆消失在街角时，祈月望着他背影比了个鬼脸，却没注意到绾秋捧着的梅酒壶里，映出她耳尖微微泛红的模样。楼下戏班重新开唱，唱的竟是《凤求凰》，弦音绕着飞檐打转，惊起了梁间那对衔泥的燕子。

悦来栈的掌柜弓着腰追出二楼雅间，纱帽翅随着跑动微微颤晃："姑娘赎罪，姑娘赎罪！方才那起子人惊了您的雅兴，都是小老儿照应不周。"

祈月扶着雕花栏杆回望，目光扫过楼下还未收拾的碎碗碟："你是这店掌柜？"掌柜连忙从袖里掏出汗巾擦额角："是是是，小老儿王老实，在这悦来栈守了三十年了。"

她指尖划过廊柱上剥落的朱漆，望着天井里那株半死的石榴树："铺子底子还算周正。"王老实心里咯噔一下，见她忽然转身："掌柜的打算多少银子出兑？"

这话问得首接，掌柜的搓着手嘿嘿笑，竖起五根手指晃了晃。祈月挑眉："五百两？"廊下的鹦鹉突然扑棱翅膀，重复着"五百两——五百两——"王老实慌忙挥袖赶鸟，连连点头："姑娘爽快！若是下月初能交割，小老儿再送您十坛埋在地窖的十年花雕。"

"不必了。"祈月转身下楼，裙摆扫过楼梯间蛛网，"三日后我让账房来验契，银两会用桑皮纸包着送过来。"王老实望着她腰间随步轻晃的鎏金荷包，忽然想起今早瞥见她掷给恶奴的钱袋，里头滚出的分明是成色极足的雪花银。

碧玉抱着食盒跟在身后，里头装着没动过的水晶肘子和新打的梅酒。祈月接过梅酒壶晃了晃，冰块撞击壶壁发出清响，突然停步回头——王老实还在二楼栏杆处探头探脑，晨光把他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个问号。

"掌柜的。"她忽然扬声，"这客栈的匾额，明日我便让人换了。"王老实愣在原地，看着那道月白衣影消失在朱雀街的人潮里，才惊觉方才谈妥的五百两银子，够他在城南买三处带天井的宅子，而这姑娘还价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