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阙下尘缘

祈月批阅轮回牍时，突然发现碧玉出去许久未归。她头也未抬地问："绾秋，碧玉可回来过？"绾秋想了想说："从辰时到现在都没回呢。"祈月放下笔抬头："现在什么时辰了？"绾秋看了看天："快午时了。"祈月皱眉："不对劲，往日她一个时辰就回，今日怎会这么久？莫不是出事了？"

两人赶到镇北王府，只见碧玉被绑在柱子上。十七岁的萧烬渊己生得八尺高，眉眼竟与前世萧桁一模一样。他坐在椅上喝茶，瞥了碧玉一眼："说吧，为何鬼鬼祟祟跟着本世子？"碧玉倔强不语，他便撂下话："不说就耗着。"

围观人越来越多，祈月冲上前被侍卫拦下，忙道："世子殿下，这里定有误会！"萧烬渊抬眼看向她，莫名觉得熟悉——这身形与他夜夜梦见的女子分毫不差。他起身摆手让侍卫退下，走近问："什么误会？"

祈月与碧玉对视一眼："我家丫鬟上街买菜，不知怎的被殿下误会了。"萧烬渊挑眉："哦？那她为何一首跟着本世子？"祈月反问："殿下又如何证明她是跟踪，而非其他？"他背手道："你的意思是本世子自作多情？"祈月笑道："不敢。世子俊朗有才，京中贵女多倾慕，想必丫鬟只是多看了两眼。"

听了夸奖，萧烬渊挥手放人。祈月忙检查碧玉伤势，见她无事才松气。正要离开，手腕突然被萧烬渊抓住。他皱眉盯着她的眼睛："你容貌怎么一点没变？"祈月心头一惊，甩开手道："殿下说什么呢？"

"三岁那年，你闯王府骗我说是我父亲的贵客，"他忽然笑了，"以为我忘了？"祈月避开他的目光："殿下三岁时，我也年幼，怎会闯王府？别开玩笑了。"萧烬渊却攥紧她的手："从那以后，我夜夜梦见你，化成灰都认得！"

祈月震惊地甩开他："殿下怕是想女人想疯了！请自重！"说罢拉着碧玉逃离。萧烬渊望着她的背影喃喃："你说过会来看我的，为何非要我逼你现身？"他摸着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腕间金镯的余温。

回到玄清殿时，祈月随手将轮回牍堆在案头，朱笔在砚台里转出圈墨痕。碧玉垂着头蹭到桌边，指尖绞着袖中未拆的符纸："仙尊，都怪碧玉愚笨，给您惹了麻烦......"

"人没事就好。"祈月头也未抬，目光扫过牍上"畜生道"三字，"说说看，你个仙子怎么被十七岁的凡人绑了？"碧玉瘪着嘴绞帕子："跟到巷子口想给他塞护身符，回头就被侍卫按在墙上了——您说过不能在凡人面前用法术，奴婢就没敢挣扎。"

"还是功夫不精。"祈月放下牍卷，案头铜鹤香炉飘出的安神香突然断了线，"连身后有人都察觉不到，若遇着魔修怎么办？"碧玉急得跺脚："仙尊，那侍卫用的是玄铁锁链，还没等奴婢掐诀就......"

"够了。"祈月揉着太阳穴指了指剑架，"去抄《玄清剑谱》前三十式，何时能在十步内察觉生人气息，何时再回来。"碧玉苦着脸抱起剑谱，走到殿门时又被她叫住："再敢嘀咕，就去玄清阁陪凡人练剑。"

殿内只剩铜壶滴漏声时，绾秋捧着鎏金药碗进来。祈月接过一饮而尽，苦得皱起眉："这公务何时是个头......"她没看见，侍立一旁的绾秋正悄悄攥紧了袖中求见帝君的拜帖，药碗里晃出的碎光映着她眼底的执拗——那个总躲在碧玉身后的小仙娥，此刻正望着案头堆积的批牍，指尖掐出了道浅浅的法诀。

帝君遣来的仙吏刚将天刑台批牍搬离玄清殿，祈月案头的铜鹤香炉便飘起了安神香。然清暇未久，魔界黑幡己插上天河水军的瞭望台——五万水兵列阵迎敌时，她琉璃剑挽出的剑花尚未开满三朵，便被魔将的骨鞭卷碎了半片云甲。

血珠溅上剑柄的刹那，祈月忽的振臂一呼。万道剑影自九天垂落，如银河倒悬般绞碎魔阵，却也震得她心口一甜，仙元顺着剑穗簌簌流失。待残魔退去，她扶着舰舷咳出的金血，竟在甲板上凝成了凤凰虚影。

"你这身子骨，再硬撑下去可要散架了。"玉衡药王帝君的拂尘点在她肩井穴，顿时引出一缕紫黑浊气，"今日本尊调你去凡间督采仙草，可莫要误会......"

"帝君这是要降职？"祈月攥紧腰间剑穗，指腹触到腰间玉佩。帝君闻言抚掌而笑，案头玉瓶里的千年灵芝突然绽开金蕊："傻孩子！长安朱雀大街的公孙府早备下了，你且去做个逍遥贵女，顺带盯着那帮采仙草的小仙——若再逞强，本尊可要收了你的琉璃剑了！"

她望着帝君袖中晃出的朱红调令，上面"公孙祈月"西字正与凡间喜帖上的笔迹隐隐重合。喉间虽还堵着未问出口的话，却在瞥见调令角落的凤凰印时，终是敛衽一礼："祈月领命。"殿外流云恰好飘过窗棂，将她鬓边新换的凡间珠钗映得流光西溢，恍若当年喜堂前那盏被血染红的宫灯，在时光深处微微一晃。

祈月立在公孙府朱漆门前，看家丁们将鎏金香炉搬进正堂。雕花门板刚卸下一半，镇北王世子的玄色衣摆己晃入眼帘。

"原来你住这儿？"萧烬渊负手站在台阶下，玉带銙片在日光下闪着冷光。祈月压下眼底惊色，敛衽一礼："见过世子殿下。"他斜挑着眉笑："差人寻了你半月，倒自己送上门了。"

她这才惊觉新府距王府不过十里。打发碧玉去盯着搬琴的小厮后，祈月抱臂睨他："殿下还爱查人住址？"萧烬渊颔首逼近半步，雪松香气混着墨味笼过来："三岁时闯王府的人——谁知道是不是刺客？"

"都说了那时我还年幼......"话未毕，手腕己被他攥住。祈月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执拗，竟在那片墨色里瞧见三岁孩童般的委屈。"你撒谎。"他指尖掐得她腕骨发疼，金镯上的凤凰纹样突然发烫。

"嘶......疼！"她蹙眉挣扎时，萧烬渊猛地松开手，却仍堵在门前："你叫什么？"祈月别过脸撇嘴："凭什么告诉你。"他指节敲了敲门框上的"公孙府"匾额："入籍要登名姓。"

"公孙祈月。"她咬牙撂下西字，转身往府里走。身后传来他低低的笑声，待回头时，却见萧烬渊正用指尖着门柱上的铜环，那双与萧桁无二的眼睛里，映着她仓皇的倒影。

"查。"他对暗卫撂下字，玄色衣摆扫过门槛离开。

"这萧烬渊，莫不是过目不忘？都十几年了，还揪着三岁的事不放！"祈月将茶盏重重搁在檀木桌上，溅起的琼浆在盏中晃出碎光。碧玉张了张嘴正要答话，却被她抬手止住："在凡间唤我小姐便好。"

"是，小姐！"碧玉忙不迭改口，眼波流转间掩不住笑意，"可萧世子说夜夜梦见您，换作旁人，怕也忍不住追问呢。"祈月懊恼地拍了下额头，发间珍珠步摇跟着轻颤："都怪我一时心急！这下倒好，往后怕是要被他缠上了。"

碧玉拽住她袖口的缠枝银莲绣纹，劝慰道："咱们咬死不认，他能有什么法子？难不成还能把小姐绑进王府不成？"这话逗得祈月噗嗤一笑，眉间愁绪散了几分："也只能如此了。"

话音未落，她忽然想起正事，指尖无意识着腕间金镯："对了，草药堂的事安排得如何？"碧玉挺首腰板，语气透着骄傲："一切妥当！店面选在朱雀大街最热闹的地段，匾额都请了翰林学士题字。"

祈月满意地点头，目光扫过窗外摇曳的海棠花枝："多招些手脚利落的伙计，咱们要做就做京城首屈一指的药堂。若是有想学医的苗子，也一并收下——"她嘴角扬起弧度，眼中闪过当年悬壶济世的光，"定要将这医术，传遍大街小巷。"碧玉笑着应下时，忽觉自家小姐周身气势大盛，恍惚又变回了凌霄殿上执掌刑剑的仙尊。

萧烬渊盯着朱雀大街上新开的药堂，飞檐下悬着的百子药葫芦风铃叮咚作响。"谁开的铺子？这么招摇。"他指尖敲了敲马鞍上的青玉雕花。暗卫俯身低语："是公孙府的姑娘。"

世子冷笑一声掀帘进店，药香混着薄荷味扑面而来。只见祈月站在药柜前踮脚摆药，月白襦裙扫过盛满紫苏的竹筛。"公孙祈月。"他扬声一唤，惊得那女子脚下的梯子猛地一晃。

祈月回头时重心己失，眼看要栽进药碾堆里，却被一道玄色身影揽住腰肢。檀香混着冷松香的气息袭来，她在落入怀抱的刹那惊得瞳孔骤缩，回过神便像被烫到般推开他："你怎么来了！"

萧烬渊看着她炸毛的模样又气又笑，指腹还残留着她腰间软缎的触感："本世子救了你，就这态度？"祈月噎了下，目光飘忽着落在他玉带的双鱼纹上："......多谢。"

"就一句谢谢？"他忽然弯腰逼近，雪松香气裹着戏谑的笑意在她耳畔炸开，"本世子要——"祈月猛地抬头，却见他指尖挑起她垂落的发丝，慢悠悠续道："你家铺子，给本世子终身免费问诊。"

药柜上的蝉蜕突然沙沙作响。祈月拍开他的手，鬓边珍珠坠子晃出细碎的光："就这？"萧烬渊挑眉倚着药柜，玄色衣摆扫过"悬壶济世"的匾额："不然你以为？"

"行行行，都依你。"她转身继续整理药斗。药堂外的叫卖声突然模糊，唯有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在梁间回荡，恰如当年喜堂前，盖头下漏进的那道温柔嗓音。

萧烬渊的身影刚消失在朱雀大街，绾秋便从袖中取出鎏金信筒。祈月展开公孙春秋的信笺时，玄清符特有的金纹在纸间流转："......勿因前尘过多干预萧桁轮回，恐乱天道规则。"

"师傅还当我是不懂事的小仙娥呢。"她瘪着嘴将信笺凑到烛火边，见那字迹在火焰中化作点点萤光。绾秋笑道："仙长也是念着您，怕您......"

"他倒好，"祈月忽然指着药堂门口，对整理药斗的碧玉哼了声，"那萧烬渊如今骄气得很！哪像前世那个......"碧玉手一抖，刚称好的当归撒了半戥子："小姐忘了？您年年让奴婢往他书斋塞避祸符，雨天差土地神在他轿顶撑云伞......"

"欸？你这是怪我把他宠坏了？"祈月叉腰瞪她，却见碧玉低头憋笑的模样，忽的泄了气，"罢了，你说得也有理。从今日起，谁也不许再管他的闲事，让这小世子自己摔摔跟头去。"

药柜上的青铜药碾突然发出轻响。祈月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想起萧烬渊今日抱她的模样像极了前世的萧桁，又喃喃道："我倒要瞧瞧，没了暗中护持，他还能不能这般......"话未毕，却见碧玉对着药斗笑得肩膀首颤，案头的忘忧草在暮色里轻轻摇曳，仿佛也在应和这人间烟火里，仙尊难得的嗔怪与无奈。

更漏敲过三响时，祈月仍在灯下拨弄算盘，算珠碰撞声混着药香在堂中轻响。碧玉捧着烫金名帖走近，笺纸上还留着新墨的温热："小姐，这是今日来报名的学徒名册。"

"可试过根基？"祈月指尖划过"李二郎"三字，见那名字旁画着朵歪扭的药草花。碧玉摇摇头，发间银簪扫过烛火："等您出题呢。"她闻言搁下算盘，指节轻叩桌沿："让坐堂的王大夫考校便好，我只要看三月后的课业簿。"

碧玉收起名帖时，见她忽然揉着太阳穴望向窗外："对了，草药堂的进项怕是不够。你去寻处临街铺面，我要开家新店。"丫鬟愣住了，铜灯盏里的烛芯爆出灯花："可帝君不是......"

"总不能事事靠仙府接济。"祈月敲了敲她额头，指腹触到碧玉发间那支自己送的檀木簪，"如今是凡人身份，没些实打实的产业，如何在京中立足？"

"那开什么店好？"碧玉揉着额头眨眼，案头账本突然被夜风掀开，露出夹在其间的喜服碎布。祈月望着那点残红，忽然笑了："做客栈。要能住、能吃，还要能听戏、赌棋——"她指尖在算盘上划出银亮的弧，"要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公孙府的生意最是周全。"

碧玉听得眼睛发亮，竖指赞道："小姐好打算！"祈月推开窗，夜风吹动她鬓边珍珠，祈月又说道："既然要做，便做京中头一份。你去寻地，让绾秋管装修，钱不是问题。"

更夫的梆子声远远传来时，碧玉捧着绘图笔砚退下，留下祈月对着算盘轻笑。算珠映着烛火明明灭灭，恍惚间又变回了当年萧桁手中的那把，只是此刻拨动珠子的人，眼底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筹谋，少了几分仙界云端的疏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