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训诂之争

国子监祭酒是清水又冗杂的职位，里面光是祭酒就有三类，分别为礼乐祭酒、史学祭酒和申瑶清所担任的教学祭酒，另有两名负责教习射御之术的师傅，鄯国重祭祀重武，因此国子监内以礼乐祭酒为尊，射御师傅次之，申瑶清猜不准是否庙小妖风大，不过平均每人每天就一个时辰的授课时间，且每个月六石粟米和十贯钱的最高工资应当也没有什么争头。

事实如申瑶清所料，该职位清水也清闲，入职半个月跟其他同僚也只见过寥寥数面，交谈不超过十句。她预想中因为女子身份而被群起攻之的景象并没有在同僚中出现，反倒是学子们更麻烦。

"闻先生就是新编《千字文》的作者，今日得见，果真是不同寻常，不知可通训诂之学？”召远堂中，申瑶清正在自我介绍，本地大族洛氏的学子洛尚文突然起身问道。

她原本准备的自我介绍十分简短，闻言简单来了句：“你先站着，听我讲完。”随后加上各种吹牛打屁，足足磨够了一炷香才仿佛又想起来一般，“刚才这位学子你有何话但说无妨。”

洛尚文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打开竹简，"《尚书》有云'克明俊德'，郑玄注'俊，大也'，孔颖达则疏'才过千人曰俊'，学生认为二者意义相悖，不知哪边才是正确答案，敢问先生作何解？”

堂内鸦雀无声。申瑶清转向崔珏，"郑玄注德，孔疏注才，非是两者学问上有个高低，而是出自不同目的。郑玄生逢乱世，注经意在劝诫上位者'怀大德、行大道’，自然以'大’释'俊’；孔颖达身处贞观之治，盛世需广纳贤才，便以'才’解'俊’，两者皆有其理，不好妄断对错。”

洛尚文轻笑道：“哦？意思就是先生也不知道？如此说来，不能有高明的才学服人，尔等与我何异？”

“经文之说本就因时而异，学问之道岂在字句之争？诸君今日做派，抠字眼装高深，一个搬注疏显博学，却独独忘了先贤治学是为修身济世。”申瑶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出一个学生袖中藏着的说文解字，“啪”的一声扔在桌上，“这般行径可不敢让我与之为伍，诸君可要叫我莫要沾光的为好。”

她要继续讲课，洛尚文大吼："《礼记·内则》言'女子十年不出’，先生既为女流，何苦强入儒林？”我不服！

她漫不经心地开口：“世间的很多位置，本就该能者居之，公子出身大族，却不一定有相应的才华与品性，与你相比，儒林自该我入。”

“你，你今日欺人太甚！不过就是得入了骁罗郡主的眼，欺下媚上，何来才能！我欲发出挑战，先生可敢应战？”涉及到贵女，旁边的同窗拼命拉扯着他的衣襟，洛尚文才反应过来自己说话给对方留下了把柄。

“我不接你的挑战，非是我不敢，而是你不配，诸君听好，若是谁想要挑战于我，至少要有著作一本书的门槛儿，且能当众默写书中所作内容方才有发起挑战的机会，否则一个二个都要来挑战，岂不浪费我的时间？若是要我走人，也不必向骁罗郡主禀告，谁挑战输了谁走人，我与你们一样进来都是凭借关系，留下各凭本事，如何？”

洛尚文伸手指着，“你胡说！我们是堂堂正正考进来的，何曾同你一般凭借关系？”

她将手背在身后，在堂中来回踱步，“在座的各位有人敢扪心自问说自己不曾凭借家中关系进来吗？如若不是，那为何目及之处皆为官宦子弟？为何不见贩夫走卒之子？氏族互相拉拢抱团，垄断教育资源，也教出了你等自以为是的儿郎，你在我眼中除了洛氏子之外，什么也不是。”

洛尚文还要再说，被同窗一把拽下，申瑶清刚刚没有揪着他话里的漏洞死追猛打己经是万幸，再说下去错漏更多，要是让左贤王知道区区一帮学子竟敢非议他的女儿，他们回家定然少不了挂落。

申瑶清知道这场辩论战不是自己赢了，而是阶级大于一切矛盾，她就算力证自己再有才华也不会得到认可，唯有骁罗的身份能让他们闭嘴，她还得另外想办法收拾他们。不过国子监的学子好歹接受了多年的教养，就算是坏到了根子上，那也比在底层身经百战的人要好对付。

一个时辰的讲授即将结束，申瑶清望着学子们敷衍抄写的部分《千字文译本新编》，一般学子从小接受良师指导，写出的字结构歪斜、墨迹混乱，其中还藏着一幅无名氏刻意画的妇人丑像，明晃晃的挑衅。

"所有人停笔。”她将铜铃摇得又响又急促。三十双眼睛不甘不愿地抬起，"从今日起，我的课没有'信服'一说，只有'服从’。谁要是敢不以礼待我，我也不会对你们客气，我本来要的是相互尊敬，你们给不了，那今后就别怪我不客气，谁惹的事就怪谁。”

以洛尚文为首的学子嗤笑出声，他们害怕申瑶清背后的骁罗又不是怕她，要是她动手他们再还击，道理可是完全不一样了。"先生难不成还想用指甲抓我们吗？哈哈哈。”

申瑶清走到他面前，大力揪住他的发冠，利用头发的拉力将他扯起来。"你既爱考据，可知汉景帝时，博士辕固生持剑与野猪相搏？文人风骨，那可是从心到身的全面修养，我虽然不是你们的摄影师傅，今日也愿意多赐教。”

洛尚文不断地挣扎，想要用手推开申瑶清，但他双手手腕都被她的左手钳住，她右手的指甲深深嵌进他头皮中且还在不断往下压，他有一种感觉，只要不被喊停，眼前这个高大的女子真的能用有力的手指撬开他的脑门。发丝飘落在地上，周围的人想要上前阻拦又犹豫不决，小童进门提醒时辰到，申瑶清才扔开像一团烂泥的洛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