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盐债已偿

芒种这天的雨，把盐场的石板路洗得发亮。

我撑着油纸伞，看金锁蹲在屋檐下玩水。她八岁的身体己经恢复如常，只是脸色比从前苍白些。雨滴在她掌心聚成小洼，倒映出她茫然的双眼。三个月过去了，她仍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只对"金锁"二字有些微反应。

"姐姐，听。"她突然抬头，湿漉漉的手指在空中划出弧线，"有人在唱歌。"

雨声中确实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哼唱，是盐工们在远处晒盐场劳作时的号子。金锁的嘴唇自动跟着旋律蠕动，吐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我浑身一僵——这正是百年前盐工起义时传唱的战歌！那旋律我在盐脉幻象中听过。

"谁教你的？"我蹲下身与她平视。

金锁困惑地眨眨眼，手指无意识地脖子——那里曾挂着鎏金长命锁，如今只剩一道淡白色的勒痕。"梦里......"她小声说，"有个穿红衣服的姐姐......"

雨势渐大，我背起她往回走。金锁的身体轻得像晒干的盐草，小脑袋靠在我肩上，呼吸间带着淡淡的咸味。路过王爷庙时，看见几个盐工正在苏丫头的盐雕前摆供品。雕像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心口那根银针在阴天里依然闪着冷光。

"吴姑娘！"瘸腿的陈三从庙里蹦出来，他的木拐杖今天没带，走路竟比往常稳当，"神了！今早我的腿突然有了知觉！"

他撩起裤管给我看——原本萎缩的左小腿上，淡蓝色的脉络清晰可见。老盐工激动地指着雕像底座："今早发现那里积了层蓝水，我抹在腿上就......"

话未说完，他突然踉跄着跪倒在地。金锁从我背上滑下来，小手按在陈三膝盖上。令人惊讶的是，老人腿上的蓝色脉络立刻明亮了几分。

"盐婆婆说......"金锁歪着头，用稚嫩的声音说着古老的话，"要拿花椒水擦七天。"

陈三的独眼瞪得溜圆："这...这正是我祖母当年的偏方！"

回吴家老宅的路上，金锁又恢复了懵懂状态，对刚才的事毫无印象。宅子己经修葺一新，只是西厢房的地下室永久封存了。父亲的书房里，那本《替死录》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是从领事馆缴获的实验档案。

翻开档案扉页，史密斯的钢笔字迹依然刺目："B系列实验目标：通过混血育种获得耐盐体质"。后面附着几十个孩子的照片和体检表，苏丫头的编号是B-07。最令人心惊的是最后一页的批注："与吴家血脉融合实验即将启动，材料己备妥"——日期正是金锁失踪前一周。

窗外雨停了，夕阳穿过云层照在院里的黄杨木上。这棵树是父亲在我出生那年栽的，如今己有碗口粗。金锁突然跑过去抱住树干，小脸贴在树皮上："姐姐，这里以前拴过一匹马对不对？"

我手一抖，茶杯滚落在地。父亲确实有匹汗血宝马，在金锁失踪那年发狂而死。这些事绝无可能有人告诉她。

夜幕降临时，我点亮堂屋所有的灯。自从盐脉平息，我就患上了黑暗恐惧症。金锁在灯下摆弄我给她新做的布娃娃，针脚歪斜得像蜈蚣爬——我的右手虽然保住了，但精细动作始终不灵活。

"吴姑娘在吗？"院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呼唤。

开门看见盐场管事带着个穿洋装的年轻人。来人自称省立医院的医师，听闻盐雕神迹特来考察。他胸前的怀表链闪着冷光，让我想起史密斯那些精密仪器。

"那只是民间传说。"我下意识挡住门口。

医师却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您认识这孩子吗？"

照片上是六七岁的苏丫头，穿着整洁的格子裙站在教会学校门口，与后来那个浑身伤疤的女孩判若两人。背面写着"苏小草，民国二十五年收养于仁慈堂"。

"她还有亲人活着。"医师压低声音，"一个在重庆教书的舅舅，看到报纸上的盐雕照片认出了外甥女。"

金锁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小手突然按住照片中苏丫头的红裙子："这是林秀姐姐给的。"说完自己都愣住了，"我...我怎么知道？"

夜深人静时，我独自翻检从祠堂密室取回的物件。最下层的小铁盒里放着两把长命锁：一把是金锁当年戴的，另一把从未见过，锁身刻着"淑桦"二字——是林秀的本名！两把锁内侧都刻着相同的符文，拼在一起竟是完整的"卍"字。

盒底还有张褪色的生辰帖，上面并列写着两个女婴的出生时辰：我和林秀竟是同一天不同时辰出生！记忆中从未谋面的"表姐"，实为双生姊妹。

窗外月光如水，照在熟睡的金锁脸上。她怀里紧抱着那个丑娃娃，嘴角挂着甜甜的笑。我轻抚她额前的碎发，突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林秀的声音，又像是苏丫头的。

晨光初现时，我做了一个决定。取出父亲书房的地契，将吴家老宅西侧的三间厢房改作"盐工疗养所"。陈三自告奋勇当管事，他瘸腿好转的消息己传遍盐场。

开张那天，十几个饱受盐卤灼伤的老盐工早早等在门外。我把苏丫头的盐雕从王爷庙请来，安置在院中央的葡萄架下。当第一缕阳光照到雕像心口的银针时，针尖竟渗出细小的蓝色液滴。

金锁穿着新做的红褂子，挨个给老盐工们递粗瓷碗。碗底画着七星图案，是照她梦中记忆描绘的。令人惊讶的是，当伤者饮下滴过蓝液的清水后，皮肤上的盐卤疤痕都明显淡了几分。

"这是盐婆婆的礼物。"金锁用稚嫩的声音宣布，然后突然转向我，"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去找林秀姐姐？"

我手中的账本啪嗒落地。这个名字我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

"她在哪儿？"我颤抖着问。

金锁困惑地皱起小脸，手指向远方："就在......"话未说完，她突然打了个喷嚏，然后茫然地环顾西周，"姐姐？我怎么在这儿？"

正午的阳光把院子照得透亮。苏丫头的盐雕在强光下几乎透明，能看见内部流动的蓝色脉络。我摸着锁骨上的疤痕，那里不再疼痛，但偶尔会无缘无故地发热，像是远方的某种呼唤。

下午邮差送来重庆的来信，是苏小草的舅舅写的。信中说想接外甥女的"遗体"回乡安葬，随信附了张小女孩的照片——她手腕内侧的蛇形胎记清晰可见，与贡井盐碑上记载的苏大川家族纹样一模一样。

我把信折好放进铁盒，忽然听见金锁在后院唱歌。那是一首陌生的童谣，歌词含糊不清，但旋律莫名耳熟。想了好久才记起——正是当年林秀哄我睡觉时哼的调子。

葡萄架的阴影里，苏丫头的盐雕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一滴蓝泪顺着她脸颊滑落，在青砖上溅出七颗小小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