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钦差正副使

暴雨如天河倒悬，整整三日三夜未歇。

护城河水暴涨，京都的街巷成了浑黄的泽国。

城西地势最低的义庄一带，早己沦为一片汪洋。

浑浊的积水裹挟着枯枝败叶、死鼠秽物，漫过门槛，涌入低矮的民舍。

甚至还能看到一两具发白的尸体载沉载浮。

引来成群饥饿的乌鸦聒噪盘旋。

多地郡县告急的奏报如同雪片般飞入麟德殿。

户部、工部的官员彻夜忙碌。

国库本就空虚，如今这数十年不遇的洪灾，更是雪上加霜。

麟德殿内，熏香也压不住那股沉甸甸的焦灼。

皇帝赵启德背对着殿门，立在巨大的疆域图前。

他身形似乎比前几日更加佝偻了几分。

“水火无情啊…”

赵启德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掏空的疲惫，每一个字都透着沉重。

“流民数十万，嗷嗷待哺，疫病己在数处爆发，若处置不当，恐生民变，动摇国本。”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两盏行将熄灭的油灯，扫过殿下垂手肃立的几位重臣。

最后，落在了应召而来的林立和赵妍玉身上。

“平南王世子林励，赵王郡主妍玉。”

“臣在！”

“臣妇在！”

林立与赵妍玉同时躬身应道。

赵妍玉一身素净的月白宫装，乌发用一支简单的玉簪绾起。

腮边透着淡淡的红晕，很显然得到了足够的滋养，气色很好。

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锐利。

林立则是一身靛蓝常服，经过元阳霸体的初步淬炼和几日休养，整个人愈发精神。

“你夫妇二人，新婚燕尔，本不该叨扰。”

赵启德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温和，如同长辈的关切。

“然国难当头，社稷危艰。你二人皆出身勋贵，忠义传家，更有临危不惧、护佑黎庶之心。”

“朕命你二人为钦差正副使，持尚方宝剑，总揽京畿赈灾事宜！开仓放粮，安置流民，防疫祛病，重建家园！”

“务必稳住京畿民心，莫使灾情演变为祸乱之源！”

“所需钱粮，由户部尽力筹措。所涉官员，无论品级，但有贪墨渎职、延误赈济者，尔等可先斩后奏！”

轰！

这道旨意如同惊雷，在死寂的麟德殿内炸响。

几位重臣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钦差正副使？

持尚方宝剑？

先斩后奏？

这等权柄，这等信任，竟落在两个刚刚成婚的年轻人身上？

周广运低垂的眼皮下，精光一闪而逝。

赵启高站在一旁，脸色更是复杂难明。

赵妍玉心头一凛，凤眸微眯。

天灾之下，流民遍地，疫病横行，稍有不慎，便是民怨沸腾，甚至激起民变。

届时，无论他们是否尽力，一个“赈灾不力、激起民变”的帽子扣下来，便是万劫不复！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就在她即将开口之际，林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只见他微微低着头，姿态恭谨，脸上看不出丝毫惊惶或抗拒。

仿佛接下这烫手山芋，不是赴死的陷阱。

而是理所当然的责任。

“臣林励（臣妇赵妍玉），领旨谢恩！”

“必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不负黎民所望！”

……

走出麟德殿，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冰冷的雨丝斜斜飘落。

宫道上的积水倒映着巍峨宫阙的剪影，一片肃杀。

“你疯了？！”

一离开侍卫的视线范围，赵妍玉便猛地甩开林立的手，凤眸含煞，压低了声音厉斥。

“你可知这是什么差事？京畿数十万灾民，嗷嗷待哺，疫病蔓延，国库空虚，人心浮动！稍有差池，你我便是千夫所指！到时候，别说王府，便是皇祖母的牌位也护不住我们！”

她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林立停下脚步，任由冰冷的雨丝落在脸上。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上赵妍玉燃烧着怒火的双眸。

“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我知道这是火坑，也知道这是陛下的阳谋。他也绝对不是想借刀杀人……”

“既然陛下都己经要扶持你成为大燕皇帝，此番当是想瞧瞧你我之能力，到时候我们反了他，他也算是能得到些许欣慰吧！”

赵妍玉微微一怔，如此话语，也只有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敢说出来。

她也明白，这所谓的反，反的并不是自己的伯父，而是反的立在伯父身后那片巨大的阴影。

此中蹊跷，当是只有局中人才有深刻体会。

“那你为何还…”

“因为……”

林立打断她，目光越过宫墙，仿佛穿透重重雨幕，看到了城外那一片汪洋泽国，看到了在泥泞中挣扎求生、在寒冷中瑟瑟发抖的灾民。

“城外那些泡在水里，等着米下锅，等着药救命的人，他们是无辜的。”

“他们不是棋子，更不应该是权力的筹码。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命。”

“我见过乱葬岗的尸骨，也差点成为其中的一具。我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知道躺在阴冷潮湿的义庄里等死是什么感觉。”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越者才有的悲悯。

“夫人，我们或许身不由己，卷入了这该死的漩涡。但至少这一次，我们手里握着一点权柄，握着尚方宝剑，握着开仓放粮的权力。”

“我们能多做点什么。就能少死一些人，能让多一些人活下来。”

他重新看向赵妍玉，眼中没有了之前的沉稳算计。

“就当是给我那十个铜板买的命，积点阴德？”

只剩下纯粹的坦诚和一丝近乎恳求的期望。

赵妍玉定定地看着他。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落，滴在靛蓝色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水痕。

那双总是带着点市侩和狡黠的眼睛，胸中翻腾的怒火和冰冷的算计，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竟一点点地熄灭了。

城外灾民的哀嚎，似乎穿透了风雨，隐隐传入耳中。

她想起了乱葬岗边那个救了他的老仵作，想起了他背上那狰狞的伤口。

也想起了自己体内那丝被他的本源力量滋养复苏的纯净白气。

“哼！”

赵妍玉才冷哼一声，猛地别过脸去。

但那紧绷的肩膀却微微放松下来。

“你可知道这摊烂泥有多深？朝中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赈灾的银子？”

“多少饿狼等着从中撕下一块肉？又有多少人等着看我们夫妇的笑话，等着给我们致命一击？”

“我自然知道。所以，我们才更要接下这差事。”

“不仅要接，还要把它办成泼天大功！”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夫人，你手握王府亲卫，威慑宵小。我虽不才，但望气观人，洞察细微的本事还有些。我们一文一武，一明一暗。”

“谁敢伸手，就剁了谁的爪子！”

“谁敢捣乱，就砍了谁的脑袋！”

“更要让这赈灾得力的声望，成为你我立足的根基。”

“成为我们未来对抗一切不公的底气！”

轰隆！

又一道闷雷滚过天际。

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林立的脸。

那脸上不再是外卖员的小心谨慎，也不是平南王世子的故作从容。

而是一种洞穿迷雾掌控自身命运的凌厉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