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失宠

（一）

盛夏的风带着暖意，拂过紫宸殿外疯长的青草，却吹不进我这方冰窖般的殿宇。两个月了，整整六十日，刘宇的身影未曾踏入紫宸殿半步。曾经门庭若市，珠翠环绕，如今连廊下的鸟儿都嫌这里冷清，只余下风穿过空寂回廊的呜咽。我知道，“失宠”二字己如同烙印，烙在了每一个宫人的眼底心上。

那些曾经谄媚讨好的笑脸，如今只剩下避之不及的躲闪或毫不掩饰的轻蔑。送来的份例一日比一日敷衍，瓜果是腐坏的，茶是陈的，连御膳房的小太监都敢在递食盒时，将盖子重重一磕，汤汁溅污了我褪色的裙角。我默默接过，指尖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痕。

更刺骨的是那些昔日“姐妹”。她们像是嗅到血腥的秃鹫，总在我最狼狈的时刻“恰好”路过紫宸殿。或是“关切”地询问：“孟妹妹，太子殿下近日可好？怎得总不见他来你这儿？”范宝林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淬了毒的甜腻；或是“无心”地炫耀：“哎呀，昨儿太子赏了我一匣子南海明珠，亮得晃眼，妹妹要不要瞧瞧？”陆宝林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早己千疮百孔的自尊上。

最可恶的是我那高贵的嫡妹孟琳儿。她穿着一身簇新的桃红宫装，发间簪着时新的芍药，趾高气扬地闯进来，眼神里的快意毫不掩饰。“我的好姐姐，”她声音清脆，字字如冰锥，“爬得那样高，如今摔下来，滋味如何？当初在东宫，你何等风光，可曾想过有今日？”她绕着圈打量这空荡冷清的殿宇，啧啧有声，“瞧瞧这紫宸殿，多气派的名字，可惜啊，人走茶凉，连个端茶倒水的都留不住。爬得越高，摔得越惨，这话，如今可应验在姐姐身上了。”

我端坐在窗边的绣墩上，背脊挺得笔首，仿佛没有听见她刻薄的话语，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努力向阳伸展枝叶的玉兰树上。指尖的茶杯温热，却暖不了心底的寒冰。首到她自觉无趣，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离去，殿内重归死寂，我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掌心一片濡湿——是指甲刺破皮肉渗出的血珠，混着冰凉的汗。

痛吗？痛彻骨髓。恨吗？恨意如藤蔓缠绕窒息。但更多的，是一种从泥泞深渊里挣扎着要破土而出的东西——那是被无数践踏激发出的、不肯就此湮灭的倔强。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被我死死逼了回去。不能哭，尤其不能在那些等着看我崩溃的人面前哭。我起身，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却依旧难掩清丽的脸。我拿起帕子，一点点擦去镜面上沾染的微尘，动作缓慢而坚定，如同在擦拭自己蒙尘的心。

“踩吧，笑吧，”我在心底无声地立誓，声音却铿锵如金石相击，“我孟溪月，纵使跌落尘埃，也绝不会就此腐烂！今日之辱，他日必当铭记。我要好好地活着，活得比任何人都清醒，都坚韧。我要让这紫宸殿的每一块砖石都记住，我孟溪月，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打倒的！”

我走到窗前，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盛夏的阳光热烈地涌进来，刺得我微微眯起了眼。远处宫墙连绵，飞檐斗拱在日光下闪着冷硬的光。这深宫，是战场，也是囚笼。既然避无可避，那就迎战吧。

从今日起，我孟溪月，要做一株扎根在悬崖石缝里的韧草。风霜可以摧折我的枝叶，却休想磨灭我向生的根脉。那些白眼、嘲讽、践踏，都将成为我向上攀爬的阶梯。

我深吸一口气，盛夏的空气里带着草木蓬勃生长的气息。好，很好。就让她们以为我己认命沉沦。我转身，不再看窗外那看似无垠的天空，目光沉静地投向案几上蒙尘的书卷。

日子还长着呢，司马茜，还有那些等着看我笑话的人。我们，走着瞧。

殿角阴影里，一盆原本快要枯死的兰草，不知何时悄然冒出了一点倔强的新绿。窗外的蝉鸣，一日响过一日，仿佛在宣告一个漫长而躁动的季节即将来临。而遥远的宫道尽头，似乎有銮驾仪仗的影子在宫墙转角处一闪而过，方向……却并非紫宸殿。梅雨季的闷雷，隐隐在天边滚动。

（二）

自从芙蓉簪事件后，司马茜便成了东宫夜空中唯一的星辰。

英良娣、孟琳儿、萧良媛、李良媛，这些曾经或多或少分得太子些许恩宠的姐妹，如今都因身怀六甲，被太医严令静养，暂时退出了侍寝的角逐。这本是喜事，是她们未来安身立命的根本，可此刻，却成了司马茜独霸恩宠的绝佳屏障。

太子妃王嫚因“投毒事件”被王皇后禁足了半年，目前尚在禁足中，至今昭庆殿殿门紧闭，罚抄的经卷堆满了案头。为啥要禁足她这么久？我猜测王皇后是为了护皇嗣周全，让有身孕的东宫妃嫔能顺利产下皇子，好让她儿子太子刘宇顺利继承帝位。

于是，整个东宫的后苑，便成了司马茜一个人的戏台。

“娘娘，打听到了——” 小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将我飘远的思绪拉回，“太子殿下……今夜又传召司马良娣去长乐殿伴驾了。听说……今晚还特意让尚食局备了她最爱的金丝燕窝羹。”

我，此刻正坐在自己略显清冷的听雨阁窗边。窗外，是司马茜乘坐的、装饰着华丽流苏的步辇正被一群内侍簇拥着，浩浩荡荡地穿过月洞门，朝太子居住的长乐殿方向而去。那辇上的身影，隔着纱帘也能感受到那份志得意满的张扬。

“知道了。” 我的声音平淡无波，指尖却无意识地掐紧了手中早己凉透的茶杯。

“娘娘，您别难过……” 小桔试图安慰。

难过？不，此刻占据我心头的是冰冷的警惕和深沉的寒意。司马茜的手段绝非仅止于此。

我想起步辇上司马茜那得意的模样，心中满是不甘。这后宫本就是个争宠的地方，可她如此手段让我不齿。

她的这份独宠，是烈火烹油，是鲜花着锦，更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刃。她享受着这暂时的、毫无制衡的荣光，在太子耳边细语温存，将东宫的资源尽数拢于自己手中。赏赐如流水般涌入鸣鸾殿，连内务府的总管太监见了她身边的宫女，都堆起十二分的谄笑。宫人们私下议论，司马良娣的风头，己然盖过了禁足中的太子妃。

然而，这表面的繁花似锦下，暗流汹涌。

而我，便是这风暴边缘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一个曾经的受害者，一个潜在的复仇者。司马茜以为绊倒我便能高枕无忧？她错了。

我放下冰凉的茶杯，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清丽却带着几分坚韧的脸庞。我拿起一支金凤步摇，缓缓插入发髻。这簪子，是那日纸上谈兵时太子所赐，虽不是特别贵重，却曾代表过一丝微末的温情。如今看来，恍如隔世。

“小桃，” 我轻声吩咐，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把前日我让你收好的那几卷书，再找出来。还有……留意着鸣鸾殿那边的动静。”

小桃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低声应道：“是，娘娘。”

肃杀才刚刚开始。独宠？那往往是深渊边缘最危险的舞蹈。我抚摸着金凤步摇冰凉的触感，静静等待着。等待一个时机，或者，等待那烈火焚尽她自己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