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过一枚棋子罢了

（一）

几日后。

窗外的风，带着初春的凉意，不紧不慢地刮过东宫重重叠叠的殿宇楼阁。檐角悬挂的铜铃被吹得叮当作响，那声音穿透窗纱，钻进暖阁里，落在我和司马良娣之间那方小小的棋枰上，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金属特有的清灵。

暖阁里倒是暖的，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偶尔发出一两声细微的爆响。灯树上的烛火被气流扰动，光影便在司马良娣那张欺霜赛雪的脸上跳动。她指尖拈着一枚莹润的白玉棋子，悬在棋盘上方，久久未落。棋局胶着，黑白二色如两条盘踞厮杀的龙，彼此缠绕，寸土不让。

我的目光掠过棋盘，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那浓密的羽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浅的阴影，遮住了她此刻眸中的神色。

“嗒。”

棋子终于落下，敲击在榧木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她落子的位置，是我未曾预料的一处险地，带着一股隐而不发的锐利。

“孟妹妹，”她抬起眼，那双平日里如同盛着春水秋月的眸子，此刻却映着跳跃的烛火，幽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你听，风越来越紧了。”

我正欲执起一枚黑子回应，暖阁厚重的锦帘被一只保养得宜、指节分明的手掀开了。是太子刘宇身边最得用的内侍，凌公公。他脸上堆着惯常的、滴水不漏的恭敬笑意，细声细气地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暖阁里每一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两位娘娘安好。太子殿下吩咐老奴来传个话儿，殿下今夜兴致颇高，己召幸了颖川阁的陆宝林。殿下说，夜深了，请两位娘娘不必等，早些歇息。”

话音落下，暖阁里似乎更静了。炭火爆开的“噼啪”声，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声，还有那叮叮当当的铜铃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司马良娣搁在棋枰边沿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针轻轻刺中。她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甚至唇角还习惯性地向上弯着一点柔和的弧度，只是那眼底深处，那点被烛光映出的寒芒，骤然锐利了几分，仿佛淬了冰的刀锋一闪而过。

她没看凌公公，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仿佛在审视方才落下的那枚白子。空气凝滞了一瞬，带着一种黏稠的张力。

我垂下眼，目光扫过纵横交错的棋路，棋盘上，那枚刚刚落下的白子，孤军深入，隐隐陷入黑子的合围。我伸手，从棋罐里拈起一枚圆润冰凉的黑玉棋子，指尖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凉意，轻轻放在了白子锋芒所指的侧翼，一个看似退让、实则稳固的位置。

“知道了。”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有劳公公传话。”我顿了顿，目光掠过司马良娣沉静的侧脸，落回那方寸之间的战场。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不过一枚……棋子罢了。”

凌公公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像是画上去一般，躬身道：“是，老奴告退。”

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穿堂的风声，暖阁里只剩下我们两人，还有那盘未完的棋。烛火不安分地摇曳着，将我们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

司马良娣沉默着，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棋子的边缘，许久，才发出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如同羽毛落地，却又沉甸甸地砸在寂静里。

“孟妹妹的棋艺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柔，只是那柔和之下，似乎裹着一种更尖锐的东西，“让姐姐我防不胜防啊！”

司马良娣似乎意有所指，我抬头望向她。

夜，似乎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