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上午，生产队组织扫雪。

积雪不厚，大家拿着铁锹、扫帚，说说笑笑地清理着通往仓库和晒谷场的几条主要小路。雪后的阳光洒下来，照在洁白的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黎芝正和几个女社员一起清扫仓库门口那片空地。扫帚划过松软的雪层，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戴着那副旧黑框眼镜，镜片被阳光晃得有些反光。刚扫到仓库大门附近，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推开了。

贺涵之走了出来。他换下了那件崭新的蓝布棉袄，穿着一件半旧的、洗得发白的灰色工装，袖口挽着，露出结实的小臂。手里拿着一把大竹扫帚，看样子也是准备出来扫雪。

清冽的晨光落在他身上，额角那道伤痕几乎隐没在干净的皮肤里，整个人显得挺拔而利落。

他推门出来，目光习惯性地扫视了一圈，很自然地就落在了正拿着扫帚、微微愣神的黎芝身上。阳光穿过她镜片，映亮了她眼底一瞬间的慌乱和脸颊尚未褪尽的红晕。

周围扫雪的几个妇女立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互相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抿着笑。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带着点无声的、善意的调侃。

贺涵之的脚步顿了一下。他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有极细微的波动。深潭般的眼睛看着黎芝，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她点了一下头。

没有称呼，没有言语。只是一个简单的颔首。

黎芝的心跳却猛地漏了一拍，握着扫帚的手心瞬间沁出细汗。

她慌乱地、几乎是下意识地，也对着贺涵之的方向，飞快地点了一下头，随即立刻低下头，用力挥动扫帚，仿佛眼前的雪层跟她有深仇大恨。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烫得能煎鸡蛋，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那些妇女们无声的笑意和探究的目光，像细小的暖流，包裹着她，带着促狭，却并无恶意。

贺涵之没再停留，拿着大扫帚，走到仓库另一侧，沉默地开始清扫屋檐下堆积的雪块。他扫得很认真，动作沉稳有力，竹扫帚刮过地面的声音清晰而规律。

两人隔着不算远的距离，各自埋头扫雪。没有人说话，只有扫帚的沙沙声在清冽的空气中交织。阳光洒在洁白的雪地上，也洒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仓库门口那片空地很快被清扫出来，露出底下的深色泥土。

黎芝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沉默扫雪的身影。

阳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下颌的线条依旧绷着，却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冷硬。他专注地看着脚下的雪，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一种奇异的安宁感，伴随着扫帚的沙沙声，悄悄弥漫在黎芝的心间。

扫完雪，黎芝准备回知青点。刚走出不远，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是会计老马，手里提着一个用旧报纸裹着的、圆滚滚的东西。

“黎知青！等等！”老马脸上堆着笑，几步追上来，把手里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塞到黎芝怀里，“拿着拿着！贺同志让给你的！”

东西入手沉甸甸，冰凉。旧报纸里透出一股清冽的、属于冻梨的独特甜香。

“这……”黎芝愣住了。

“仓库窖里存的几个冻梨，贺同志特意挑了两个大的！”老马笑眯眯的，眼神里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他说……天干，润润嗓子。” 说完，也不等黎芝反应，摆摆手，转身就走了。

黎芝抱着那两个裹在旧报纸里的冻梨，站在原地。冰凉的触感隔着报纸传到手心，那清甜的梨香却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她低头看着怀里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冰雪气息的“润嗓”礼物，再想到仓库门口那个沉默的点头，脸颊刚刚退下去的热度又悄悄爬了上来。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又带着点甜。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粉色，映照着地上尚未化尽的残雪。知青点里，李红梅和王春燕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根细小的红蜡烛，小心翼翼地插在用萝卜挖空做成的简易烛台上。

“快快快，黎芝，把你的麦乳精贡献点出来！”王春燕兴奋地搓着手，“咱冲一大缸子，当甜汤，配着蜡烛，也算过个亮堂的元宵节！”

黎芝笑着应了，打开那个深蓝色的罐子。浓郁的甜香再次弥漫。她舀出几大勺乳黄色的粉末，倒入那个最大的搪瓷盆里。王春燕提起暖瓶，滚烫的开水注入，白色的蒸汽混合着甜香瞬间升腾而起，浓郁的、温暖的琥珀色液体在盆里荡漾开来。

昏黄的煤油灯被吹熄了。三盏小小的萝卜灯被点亮，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散发出微弱却温暖的光芒，将三个女孩兴奋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搪瓷盆里的麦乳精甜汤热气腾腾，散发出的光芒和香气。

“干杯！为了元宵节！为了……春天快来了！”王春燕端起自己的搪瓷缸子，里面盛着温热的甜汤。

“干杯！”李红梅也笑着举起缸子。

黎芝捧着自己的缸子，温热的甜汤暖着手心。她看着盆里那汪温暖的琥珀色，看着跳跃的烛火，听着同伴快活的笑语，只觉得心里也像这烛光一样，被点亮了一小片。

“快看外面！”李红梅忽然指着糊了新窗纸的小窗户。

黎芝和王春燕凑过去。薄薄的窗纸上，映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而就在知青点斜对面，队部那间办公室崭新洁白的窗纸上，此刻也清晰地映出了一个高大的、微微低头的剪影。

那剪影正伏在桌前，似乎在写着什么。桌上似乎也点着一盏灯，比她们的小萝卜灯要明亮许多，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灯光映在雪白的窗纸上，像一幅温暖的剪影画。

就在这时，那剪影忽然动了动。他抬起头，似乎是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站起身，走到了窗边。

黎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窗纸上那个高大的剪影，在窗边静静地站了片刻。然后，他抬起一只手，伸向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