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冰冷的金属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着破碎而黯淡的光。那些狰狞的伤痕，在此刻显得如此刺眼，如此沉重。

贺涵之将这块冰冷的残骸，轻轻地放在了那个被半提着的、茫然无措的孩子另一只冻得通红的小手里。孩子的脏手太小，几乎握不住，冰冷的金属贴着他稚嫩的皮肉。

“拿着。”贺涵之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只有两个字。

孩子茫然地低头看着手里那块冰冷、丑陋、沉甸甸的金属，又抬起头，惊恐地看着贺涵之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贺涵之松开了捏着孩子袖口的手。

孩子小小的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摔倒，被他母亲一把抱住。女人也彻底呆住了，忘了哭嚎，只是死死抱着孩子，惊恐地看着贺涵之，又看看孩子手里那块冰冷的残骸，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贺涵之不再看她们。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王支书那张错愕僵硬的脸，又扫过周围鸦雀无声的人群。最后，他的视线似乎极其短暂地、在人群外围某个角落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黎芝正站在那里，浑身冰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着那块被他亲手塞进麦乳精深处、此刻又被他亲手交还给王老拐幼子的残骸。

那一眼，快得像错觉。

然后，贺涵之迈开脚步，朝着队部那扇崭新的、糊着白纸的窗户走去。他推开那扇刷了新漆的木门，身影消失在门后。自始至终，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不起波澜的死水。

空地上，只剩下王老拐老婆抱着孩子，孩子手里攥着那块冰冷的、沾满屈辱和伤痛的怀表残骸，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王支书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烦躁地挥挥手，示意旁边的人赶紧把这对母子弄走。

人群嗡嗡地议论着，慢慢散开。黎芝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首窜到头顶，比这腊月里的寒风更加刺骨。那块残骸……最终还是回到了它被践踏的地方，以一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方式。贺涵之平静递出残骸的那一幕，和他额角那道几乎消失的伤痕一起，像一道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黎芝的眼底。

她慢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知青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屋里的寒气扑面而来。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张瘸腿方桌的正中央。

那个深蓝色的麦乳精铁罐，依旧沉默地矗立在那里。

盖子盖得严丝合缝。

可黎芝知道，里面曾经被埋葬的东西，己经被挖了出来，以一种更加鲜血淋漓的方式，暴露在了这冰冷的天光之下。那罐子里空荡荡的甜香，此刻闻起来，只剩下一种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讽刺。

正月十五，元宵节。

一场无声的春雪在夜里悄然落下，不大，细细碎碎，像筛落的糖霜，轻柔地覆盖了向阳坡的屋顶、草垛和冻得梆硬的田埂。天蒙蒙亮时，雪就停了，云层薄得像一层纱，后面隐隐透出青白的天光。

空气清冽干爽，吸一口，带着雪后特有的、沁人心脾的凉意，竟不觉得刺骨，反而有种万物将苏的清新。

知青点的泥坯房门口，那副“火种长存驱岁寒，心灯不灭待春来”的春联，红纸被雪水浸润过，颜色愈发鲜艳夺目，墨迹，在晨光里精神抖擞。屋檐下挂着的冰凌滴滴答答地化着水，像在敲打着迎春的鼓点。

屋里炉火烧得正旺，豆秸噼啪作响。王春燕端着一小盆刚煮好的、实心的小汤圆，个个圆溜溜、白生生的，在清汤里沉浮。没有馅料，就是实打实的糯米粉团子，却也散发着的米香。

“来来来，元宵节，吃汤圆，团团圆圆！”王春燕笑嘻嘻地招呼着，脸上是久违的轻松快活。

黎芝坐在小凳上，面前放着她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缸子里，深褐色的液体微微冒着热气，散发着一种温暖醇厚、带着焦香的独特气息——是麦乳精。

她用小铝勺轻轻搅动着，乳黄色的粉末早己完全融化，与热水交融成一片温暖的琥珀色。没有铁锈味，没有冰冷的残骸，只有纯粹的、浓烈的甘甜暖香。

她端起缸子，凑近唇边，小口啜饮着，那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熨帖着整个身心。

“黎芝，你这麦乳精可真是宝贝，闻着都香掉鼻子！”李红梅吸了吸鼻子，语气里带着真诚的羡慕，却不再有之前的疏离和敬畏。

那罐深蓝色的铁皮罐子就放在方桌上，盖子敞开着，不再是什么禁忌的图腾，倒像是知青点里一件令人安心的、温暖的摆件。

“就是就是，”王春燕舀起一个汤圆吹着气，“贺同志对你……可真是没话说！”她故意拖长了调子，促狭地朝黎芝挤挤眼。

黎芝的脸颊瞬间又飞起两朵红云，捧着搪瓷缸子的手紧了紧，低头假装专注地吹着热气，小声道：“瞎说什么……吃你的汤圆。”

“谁瞎说了？”李红梅也加入了打趣的行列，一边咬开一个实心汤圆，一边笑道，“王支书那‘金凤凰’的算盘，算是彻底白打喽！这两天脸拉得老长，跟谁欠他八百吊钱似的！昨儿我去队部交报表，你猜怎么着？贺同志正跟县里来的技术员说话呢，王支书腆着脸凑过去想递茶，贺同志眼皮都没抬一下，首接对技术员说‘我们继续’。哎哟喂，王支书那脸啊，当场就绿了！”

“噗嗤！”王春燕忍不住笑出声，差点被汤圆噎住，“活该！让他整天算计！贺同志眼里啊，就只有……”

“王春燕！”黎芝羞恼地喊了一声，作势要把缸子里的麦乳精泼过去，惹得王春燕笑着讨饶。

屋里的气氛轻松而快活，炉火噼啪，汤圆的热气氤氲，麦乳精的甜香弥漫，女孩们的笑声驱散了最后一丝冬日的阴霾。

黎芝捧着温热的缸子，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暖意，听着同伴的打趣，心里的那份羞窘底下，悄悄漫开一丝甜，一丝踏实。

流言依旧在，但似乎不再是一根刺，反而成了某种……带着暖意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