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花场

僻静会所的顶层包厢，水晶灯流泻着浮华的光晕，高朋满座，觥筹交错，莺声燕语。主位上的马哥，却像一座孤岛，沉静地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快五十的人了，身材精瘦，面皮紧实，唯有那双眼睛，鹰隼般锐利，穿透迷离的光影，映出一种深不见底的荒芜。一条腿受过伤，走路时带着不易察觉的跛态，是命运在他身上烙下的、无法磨平的印记。

他在港澳两地根基深厚，与几大家族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商政两界游刃有余，近几年触角又伸进光怪陆离的影视圈，身家早己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数字。

曲棋听闻过他的发迹史：街头巷尾的刀光血影里搏命，一步一个血印，硬是从泥泞里爬上了云端。是个狠角色。

马哥的身世，浸透了澳门的咸腥与残酷。父母是早年渡海淘金的“冒险家”，却在赌桌的漩涡里沉没。五岁那年，父亲被追债的乱刀砍死，母亲像一滴水蒸发在濠江夜色里，杳无音讯。只剩他与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

有奶奶管着，他还有书念，后来奶奶也去世了。他念书的时候成绩不错，人也机灵。上历史课的时候，历史老师说：“历史是死人名字”，他被这句话所蕴含的近乎玩世不恭的解构主义力量，深深震撼到了，一笔一划地抄在了书本上。奶奶去世后，他开始逃学鬼混，有次在斗殴的时候，正好被历史老师碰到了，老师很是替他惋惜，拉着他的胳膊说：“人要多读历史，历史是使人明智”，听清楚这几个字后，瞬间浇灭了他的读书热情，从此在混社会的路上越走越远。

澳门，这座被欲望浇灌的奇幻岛屿，从不吝啬给亡命徒机会。他年轻，够狠，打架砍人永远冲在最前，一副贱命不值钱的亡命徒架势——要么横死街头，要么踩着尸骨上位。他选了后者。刀口舔血的日子，竟真让他用一身伤疤，在几大势力犬牙交错的夹缝里，劈出了一条生路。

澳门回归，尘埃落定。何、许、吕、周、陈几大家族格局初定，背后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腥风血雨。何家稳坐头把交椅，宝龙、嘉华、励骏、金龙紧随其后。六大持牌公司旗下，41家娱乐场如巨兽匍匐，六千赌桌，五万角子机，吞吐着全球第一的赌金洪流，将拉斯维加斯远远甩在身后。

命运的转折点，是遇见洪爷。马哥在机缘之下，成了这位大佬的心腹。他手段狠辣，心思缜密，在腥风血雨中，助洪爷硬生生从赌王家族的盛宴中，撕下一块肥肉。告捷不久，一场针对洪爷的伏击战中，他以身作盾，护住了洪爷，自己则左腿肌腱被利刃斩断，从此走路便带了这永久的跛痕。

洪爷自然顾念他的这份忠心，在他伤愈后，洪爷在众人的见证下，收他为义子。洪爷自此成了他的义父，他的地位也轻易无法撼动了。

洪爷是澳门贵宾厅时代的传奇。九十年代初便在赌王旗下开厅，鼎盛时手握五厅，月流水上百亿。在那个港币比人民币还“值钱”的年代，他一年能挣下令人瞠目的“小目标”。然而澳门人都懂，私人贵宾厅如同昙花，三五年花期，老客输光离场，厅便迅速凋零。娱乐场却不管这些，每月二十亿流水的硬指标悬在头顶，做不到就滚蛋。洪爷能屹立不倒，自有其常人难及的铁腕与“非常”手段。

投靠洪爷后，马哥开始接触赌场核心。权力的滋味尚未尝够，赌瘾的毒藤却开始讲他缠绕。不到半年，他欠下的赌债如山崩海啸，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敢面对洪爷，更怕债主的刀，人间蒸发般躲进了地下赌场的暗影里。几个月后，洪爷的手下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从那污浊的牌桌上提溜回来。看着眼前这个眼窝深陷、形销骨立的“义子”，洪爷眼神冰冷如刀：“知道自己为什么落到这步田地吗？”

马哥垂着头，声音干涩：“…手气背，技不如人？”

洪爷嗤笑一声，缓缓讲了一个故事：

美国船王老哈利，在儿子小哈利23岁生日时，没交财政大权，却把他带进了赌场。给了2000美金，只叮嘱两点：熟悉伎俩，无论如何剩500块。小哈利赌红了眼，输得精光。沮丧地说最后两把牌转好了，以为能翻盘。老哈利让他打工挣700块再进赌场，这次规矩是输一半必须走。小哈利又失败了，输光一半时，脚像生了根，最终再次清袋。他绝望地说再也不赌了，注定是输家。老哈利却逼他再去。第三次，小哈利运气依然差，但输到一半时，他咬着牙，像从自己血肉里拔出钉子般，走出了赌场。他输了一半，却赢了自我。老哈利说：“进赌场，不是为了赢别人，是先赢自己！控制自己，才是天下真正的赢家。” 后来，小哈利每次只输或赢10%就离场，逐渐开始赢利。一次赢了不少后，父亲警告他走，他不舍，结果形势急转，瞬间输光。如此反复一年后，小哈利己能严格自律，输赢10%内坚决离场。老哈利最终将百亿财政大权交给他。小哈利惊愕了，因为自己并不懂业务，老哈利却淡然地说：“失败者多因不懂控制情绪欲望，而非不懂业务。”

故事讲完，洪爷盯着马哥：“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成这副鬼样子了？”

马哥沉默良久，抬起头，眼中浑浊渐退：“贪。输不起，也赢不起。控制不了自己。”

洪爷点点头：“能控心制欲，才有成功的资格。赌场的一切都是算计好的，多少英雄好汉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你以为赌场能稳赚不赢靠德说运气吗？只有傻子和疯子，才会只靠博运气活着，赌徒就是如此，不过是靠着一股’不服输’的傻气，妄想预测下一把的’命’。赌场是人工造就的吸金窟，不会对任何人例外。”

他语气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小马，你救过我，所以我看重你，还收你做我义子。这条腿的情，我还你一次。债，我替你还清。但是，绝没有下次。 记住，命只有一条，别贱卖给赌桌。”

马哥“扑通”跪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毯，无言，唯有肩头微微耸动。

洪爷又说：“你也不小了。打打杀杀，是小孩子没规矩的把戏。新人才会胡来。真正的江湖，在上流社会的宴席里，在不动声色的协议里。学着做事，帮里打打杀杀的，交给小的们。”

马哥视洪爷如再生之父。不仅因提携，更因这字字诛心的教诲，将他从匹夫之勇的莽汉，淬炼成能藏锋敛锐的“上流绅士”。十几年前，洪爷突发肾衰竭。以他的权势，寻个肾源易如反掌。

但马哥第一个站了出来，异常坚决。当洪爷的身体里流淌着他的一颗肾脏时，那份父子情，己超越了血脉。转眼马哥也己人到中年，功成名就。身边的女人从不缺，环肥燕瘦，前赴后继。他心知肚明这些围绕金钱打转的“货色”是何质地，自不敢奢望从中觅得良配。但这不妨碍他“广种薄收”，急切盼望着哪个女人的肚皮能鼓起来，为这泼天富贵寻个继承人。然而几年过去，女人们的肚皮静如死水，连个上门哭闹“奉子逼宫”的都没有。疑惑如毒藤滋长，他悄悄去了医院。医生的话语带着职业性的谨慎，却像冰锥刺入心脏：“存活率……不到百分之五。这事……只能随缘。” 半生拼杀，打下江山，到头来竟可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巨大的失落与不甘啃噬着他。他知道那些女人背后唤他“死瘸子”，当面却依旧媚笑如花，首让他觉得索然无味。

前年，他投了部号称五亿的内地大片，票房惨淡收场。片中有个配角萧莺莺，因为剧中角色讨巧，意外收获了些观众缘。她本非什么大咖，却深谙炒作之道：红毯摔跤、礼服滑落“不慎”露点……桩桩黑料将她炒成“黑红”热点。这圈子，怕的不是黑，是无声无息。乱象是它骨子里的基因。

很快，她的身价从几千块无人问津，爆炒到了几十万。马哥那部戏，签了她三百万片酬（到手多少天知道）。她倒也“识时务”，陪着马哥出国“考察”，两人缠缠绵绵了半年之久。

攀上高枝后的萧莺莺，没忘提携旧情人曲棋，给他也塞了个小角色，可惜这个角色最终只是泥牛入海，没泛起什么泡泡。

如今的演艺圈，新生代的帅哥美女，如流水线上的精致玩偶，空洞乏味，只会搔首弄姿。想吃演员这碗饭，他们图的只是名和利，但是这群人，没生活，没底蕴，没文化，只擅长把名著拍成闹剧，把经典演成笑话。可那又如何？一部大烂戏，演员红了，导演赚了，资本洗白了，皆大欢喜——除了被喂了屎的观众。

此刻这间奢华的包厢里，女孩们一个个都很美，每一个都很年轻，像精心包装等待拆开的礼物。她们笑得花枝乱颤，时不时在男人身上轻捶，故作清纯娇羞的样子，眼中却全是欲望，说起话来就知道她们脑袋空空。

马哥身旁的这个，看着不过二十，但吞吐烟雾的姿势像个“老枪”。她不知何时，脱了高跟鞋，涂着黑色甲油的脚趾，像不安分的小蛇，一下下，带着试探的挑逗，蹭着马哥的残腿。

马哥毫无反应，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女孩又点了一支细长的香烟，自己深深吸了一口，让猩红的火光明灭，脚尖加重摩擦的力度，然后歪着头，带着刻意的亲昵，将滤嘴递到马哥唇边，甜腻腻地唤：“马哥~？”

马哥眼珠都没动一下，薄唇冷冷吐出一个字，像冰渣子砸在地上：

“滚。”

女孩脸上的媚笑瞬间冻僵，血色褪尽。她飞快地收回脚，套上鞋，拿起手包，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