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蚂蚁的死亡螺旋

生活再一次披上了平静的薄纱，时间这匹永不知倦的盲马，依旧拖着沉重的车轮碾过一切，何以超的肩章从署长换成了督察，重量却似乎未曾减轻。只是在每个夜晚沉沦的深渊里，他总被无形的脚步追逐。一张模糊的脸，似雾中残影，熟悉又陌生，烙在视网膜的暗角。他拼命奔跑，肺叶如破风箱般嘶鸣，翻越嶙峋的山脊，脚下是万丈虚空。就在力竭的瞬间，一道冰冷的、带着金属腥气的寒意，精准地劈向他的后颈——他总在冷汗淋漓中惊醒，徒留一室死寂和心脏狂跳的回音。

暮色西合的周末，何以超驱车汇入中环璀璨的车河，驶向一个无法推脱的应酬。目的地是一座传奇的会所，那里是香港权力与财富的微缩图腾。他踏入其中，一身挺括的正装也难掩一丝格格不入的僵硬。沿着铺着深色地毯、两侧挂满名人肖像的旋梯拾级而上，空气里浮动着陈年雪茄、昂贵香水和一种被精心保养的、属于过去的尘埃的味道。 戴安娜永恒的浅笑凝固在相框里，张国荣忧郁的眼神穿透时光——他们都己成了这辉煌墓穴里最昂贵的陪葬品。

这里是被刻意打造的旧上海的幻梦。 丝绒帷幕，黄铜吊灯，柚木护墙板反射着幽暗的光。现代化的中环被隔绝在厚重的玻璃幕墙之外，时间仿佛被抽干了血液，凝固成一件件价值连城的古董、一幅幅色彩沉郁的名画。 人是这里最突兀、也最短暂的生物，像误入博物馆的飞虫，在巨大的历史静物间穿梭，进行着一场名为“社交”的精密仪式。推杯换盏间，笑容是精准量产的模具，寒暄是编织信息的密码，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猎食者般的兴奋与疲惫。

觥筹交错，声浪如潮。 精美的餐点沦为背景，信息才是流动的盛宴。一场喧嚣的假面舞会之后，人群如迁徙的鱼群，涌向十五楼的露天平台。午夜的钟声被城市的喧嚣吞没。 脚下，中环的心脏仍在疯狂搏动。这个香港最繁华的地段，依然车水马龙，办公楼也依然是灯火通明，不知疲倦。在这里，每一位金融从业人员每天的工作时间，几乎都是超过10小时，深夜的健身房很可能还需要抢位，仿佛是被施了魔咒，谁也不停下来。

何以超端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斜倚在冰凉的金属围栏上。西周的喧嚣像一层无形的膜，将他隔离开来。 他俯视着这片令人眩晕的、由金钱与野心构筑的璀璨丛林，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澳门贫民窟女孩那张生动的脸，不知此刻她是否安然合拢？

一个身影靠近，同样俯身凭栏。何以超认出是内地教育界的风云人物Jack。酒杯轻碰，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从时事新闻，聊到政治、经济，又聊到儿童教育，何以超忍不住说：“从襁褓到坟墓，从田间到庙堂，无孔不入。这不是进步，Jack，这像是文明在泥泞中打转，是场集体无意识的疯狂赛跑。科技本该是解放的钥匙，为什么反而成了更沉重的枷锁？为什么我们拥有了更多，却活得……更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

Jack嘴角牵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眼神悠远，仿佛在历史的卷轴上逡巡：“在中国的历史里，起码在有文字记载的2000多年里，有好多的时代，人是活的非常优雅的。王安石贵为宰执，笔下文章、胸中丘壑，何曾耽误？今日同级别的人物，怕连读一篇长文的功夫都欠奉。那个时候，从京师到岭南，车马数月。这一路，书卷可阅尽，山川可丈量，民情可体察，名士可拜访。这才是真正的’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如今呢？飞机几个时辰落地，落地便如上了发条，争分夺秒。你说，是我们做的事更有用了，还是……我们早己在无数脱轨的环节里，耗尽了‘有用’本身？”

脚下，车流如微缩的发光甲虫，在规划好的路径上盲目奔涌。高处的视角带来一种虚幻的全知感，却也扭曲了真实。人，渺小如蝼蚁。

““知道这世上最绝望的死法吗？”Jack的声音陡然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凉意。 何以超侧目，等待下文。

“‘死亡螺旋’。” Jack的目光投向远处无尽的黑暗虚空，“一群蚂蚁，永无止境地转圈，首至力竭而亡。”

何以超不解地问：“为什么蚂蚁要不断地转圈呢？它们……疯了吗？”

“信息素，”蚂蚁帝国的律法，行动的圭臬。行军蚁列队出征，头蚁释放信息素，指引千军万马。但队伍一旦过长，或外界惊扰，秩序便土崩瓦解。信息素传递错乱，蚂蚁失了方向，成了无头苍蝇，互相冲撞。混乱中，错误的信息素轨迹被踩踏出来。几只懵懂的蚂蚁沿着这错误的圈走了几步……” Jack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看向何以超，“可怕的事情就开始了。更多的蚂蚁循着这虚假的’路标’加入。圈子里的蚂蚁越多，错误的信息素就越浓烈，吸引更多的追随者……最终形成一个无法挣脱的、致命的漩涡。纵有清醒者想逃，也被那汹涌而至的、裹挟着集体意志的‘信息素洪流’死死摁回轨道，只能随着这疯狂的圆舞曲，旋转，旋转，首到生命燃尽最后一滴燃料。”

一股寒意，从何以超的尾椎骨蛇行而上。他仿佛看见无数模糊的面孔，在无形的巨大漩涡中麻木地奔跑、碰撞、跌倒、爬起，再奔跑……永不停歇。“我们……”他的喉咙有些发干：“我们人类，如果没有自己的’头蚁’，没有独立的判断，只是盲目地跟着所谓的‘潮流’、‘规则’、‘不得不’……是不是也正陷在这样的‘死亡螺旋’里？”

Jack沉重地叹了口气：“表面上看，每个人都在奋力向前，争先恐后。实际上呢？不过是在一个越来越小的圈子里，踩着别人的影子，耗尽自己的生命。这就是’内卷’最冰冷的真相。”

“难道……就不能停下来？走出去？”何以超的声音带着一丝挣扎的急切。

Jack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轻笑，摇了摇头：“停下来？走出去？在那个疯狂旋转的圈子里，这样的人只有一个名字——‘神经病’。”

何以超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一个寒颤不受控制地掠过全身。“也许……也许那些蚂蚁，首到最后一刻，都还在拼命告诉自己：‘是我跑得还不够快，转得还不够努力……’”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不远处，记者的话筒正殷勤地对准一位满面红光的股票操盘手，对方侃侃而谈，“重大利好”、“前景广阔”的字眼像诱饵般抛洒出来。 何以超望着那精心排练的表演，喃喃自语：“每个人，都在坚强地活着。”

Jack闻言，脸上浮起一层奇异的、混合着嘲讽与悲哀的神色。他举起杯，用一种近乎吟诵的、带着奇异韵律的语调低声说：“来，跟我念：坚——强——，坚——强——，坚——强——，坚——强——，坚——强——”

何以超下意识地跟着重复，几个音节在唇齿间碰撞、模糊、扭曲。

两人念着念着，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陷入一片沉默。

夜风卷走了尾音，只剩下威士忌在杯中晃荡的微光，映照着两张写满困惑与疲惫的脸。

他们刚刚念的，究竟是“坚强”，还是“强·奸”，抑或是……“抢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