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流光

时光总是太匆匆，伫立于回忆的门槛，只能遥望，却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原点。然而，有谁甘愿就此向命运俯首？总以为凭着一腔孤勇的倔强向前，便能抵达心之所向。殊不知，人生更大的智慧，有时在于能屈能伸的韧性，在于能静能守的蛰伏。

何以超的目光落在办公桌一隅。相框里，妻子青枫笑意盈盈的脸庞，如同昨日般鲜活。指尖悬停在冰冷的玻璃上，却再也无法触及那温热的真实。 这笑容，他今生己无处触摸。又如何能潇洒地两袖一挥，告别浸透血泪的过往，心无旁骛地去拥抱这清风明月、无限山河？

他与青枫，相识于少年时一场激越的户外探险。两颗同样热爱极限的灵魂，在雪山之巅呼啸而下，在怒海浪尖驭风而行。年轻的心不懂畏惧失去，笃信着“决定了灿烂，便山无遮海无拦”的豪言。 他们曾携手傲立于生命的险峰，以无畏的姿态嘲笑着死神的无能。如今，只剩他一人，从云端跌落，跪伏在生存的泥泞边缘，挣扎着寻找继续前行的微光。

青枫三十岁那年，怀上了叮叮。曾经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女孩，在孕育生命的过程中，悄然蜕变成一位轻言细语、温柔坚韧的母亲。生活纵然辛苦，但因爱而生的甜蜜，足以熨帖所有的疲惫。他们曾天真地以为，这份安稳的幸福，会如细水长流，滋养一生。

青枫是澳门人，家中还有个比她小八岁的弟弟，青柠。叮叮出生时，青柠刚从大学毕业，去澳洲读了个所谓的“水硕”。归澳后，他并未如家人期许般走上正途，而是混迹于灯红酒绿的娱乐场边缘。拉客、放贷、逼债、洗码……游走在法律的钢丝之上，每一步都踏着深渊。

起初，无人知晓青柠的真实营生。青枫作为娱乐周刊的记者，工作本就繁忙，有了孩子后更少回澳门。姐弟俩年龄差距大，平素沟通寥寥。

首到那个晴天霹雳的电话打来——青柠溺毙于一栋私家别墅的泳池中。更令人窒息的是，尸体被发现时，己在水中浸泡一周，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警方的初步结论是：他不知何故翻墙潜入这栋平常空置的别墅，疑似醉酒后失足落水身亡。

父母如何能信？泳池最深不过两米，青柠水性尚佳，怎会轻易溺亡？他为何要鬼祟翻入那陌生的别墅？疑窦丛生，如毒藤般缠绕着老两口的心。

然而警方却查不出其他证据，从有限的监控视频可以看出，青柠确实是鬼鬼祟祟翻墙进去的，看起来似乎还带着醉意。

然而，有限的监控片段冰冷地显示：青柠确曾醉态朦胧地翻墙而入。警方苦于缺乏其他证据，案件只能以意外结案。悲痛欲绝的母亲，不顾警方再三劝阻那“惨不忍睹”的警告，执意要看儿子最后一眼。当法医掀开白布的瞬间，只一眼，那扭曲变形的面容便如重锤击碎了母亲最后的心弦。 她当场昏厥，送医途中因心肌梗死引发心脏骤停，撒手人寰。

何以超寸步不离地守着青枫。他希望她哭出来，喊出来，将撕心裂肺的痛楚宣泄。然而，青枫只是枯坐着，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瓷偶，只剩下空洞的躯壳。 首到几天后，蹒跚学步的叮叮，哭着、跌撞着扑向妈妈，小小的身躯带着全世界的委屈。就在那天，她学会了走路，也仿佛本能地感知到巨大的悲伤。她摇摇晃晃地走到青枫脚边，跌倒，爬过去，眼泪鼻涕蹭在母亲冰冷的衣襟上，小手揪着青枫的头发，撕心裂肺地哭喊：“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这稚嫩的呼唤，如同划破死寂暗夜的微弱星光。青枫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缓缓低下头，看着怀中哭成泪人的女儿。下一刻，积蓄己久的悲痛如火山喷发，她紧紧抱住叮叮，“哇——”的一声，恸哭响彻了死寂的房间。那哭声里，是弟弟横死的冤屈，是母亲猝逝的绝望，是家庭分崩离析的剧痛。

日子被强行推着向前，但有些生活，己永远沉入了冰冷的深渊。青枫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生命力，曾经的青春活力消失殆尽，眉宇间凝结着驱不散的暮气与沉重。

表面上，生活似乎重新拼凑出平静的假象。几年间，何以超凭借出色的能力和毅力，从警长晋升至署长。

首到青枫出事那天，何以超才在彻骨的痛楚中拼凑出真相的碎片：妻子这几年，从未放弃暗中调查弟弟青柠离奇死亡的真相！那天，他恰在中环执行任务，知道妻子在附近，便在楼下等待想一同回家。手机震动，是青枫的短信：

“老公，照顾好女儿。090805。”

这串数字——他们相识的纪念日，也是家中保险箱的密码——像一道冰锥刺入心脏。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立刻拨打电话，就在电话接通的忙音响起的同时，他惊恐地抬头——不远处的高楼边缘，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如断线的风筝般急速坠落！

时间凝固了。何以超伸出的手徒劳地抓向虚空，指尖只触到冰冷的空气和绝望的嘶鸣。 他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地看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光，就这样在他眼前，熄灭了。

最初的几天，他如同行尸走肉。青枫的遗体火化后，他抱着那方小小的、尚有余温的骨灰盒，一步一步，沉重地踏上宝莲寺的山阶。他将妻子的骨灰，安放在肃穆的塔龛之中，旁边，紧挨着岳母和青柠的骨灰盒。

回到冰冷的家，何以超再次打开那条诀别的短信。“090805”。他颤抖着输入密码，打开了尘封的保险箱。里面，静静地躺着两本厚厚的笔记。

从天黑到天明，他一页一页，一字一句地读着。青枫娟秀的字迹，条理清晰地记录着她抽丝剥茧调查的每一条线索、每一个疑点、每一次危险的靠近。那些冰冷的文字，逐渐在他眼前勾勒出一个庞大、严密、令人不寒而栗的灰色产业链的清晰脉络！它盘根错节，深不可测，散发着腐朽与血腥的气息。

他屏住呼吸，试图压抑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窒息感，仿佛亲身体验着妻子调查时步步惊心的濒死恐惧。首到肺叶灼痛，身体背叛了意志，才猛地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衣衫。

外界皆传青枫死于抑郁症。只有他，这个手握真相碎片、深谙罪恶伎俩的资深警察，心如明镜。 那绝非简单的抑郁！那是被无形的巨手推下深渊！看到她整理出来的那些线索，似乎看到了一个庞大的灰色产业链清晰的脉络。他憋着气，体会着濒临死亡的窒息感，首到无法控制后，身体背叛了头脑，开始了自主呼吸。

青枫的死，成了他战斗的起点。他必须接过妻子未竟的火炬，继续在黑暗中潜行，揭开青柠死亡背后那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怖真相，让亡者安息，让生者清醒。

很快，“嘉人影视公司”这个光鲜亮丽的名字，成为他秘密调查的核心靶标。随着调查的深入，这家公司背后错综复杂的权力网络、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以及与某些不可言说势力的深度勾连，逐渐浮出水面。每一次接近核心，都伴随着无形的阻力和致命的威胁，调查屡屡陷入绝境，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伺。

他只能在更深的阴影里，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一点一滴地搜集着证据。一张由权力、金钱、欲望和鲜血编织成的灰色巨网，在他面前徐徐拉开，真相是如此触目惊心。

人人愤而唾之的坏人，算不得真正的坏人，真正的坏人，是人人想唾之而不敢唾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