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妈恨我

俞千漾呆愣在原地，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心里有着微妙的感觉。

若李含青是什么家世显赫的大小姐，她心中的触动也就没那么大了。

有钱人替人出头，是有底气的，反正不是有钱就是有权，大不了赔钱，送礼打通下关系就得了。

可李含青呢？

她什么都没有，只有堕落的母亲，破碎的家庭，孤立无援的自己。

俞千漾再惨，也有个陈千祈为她托底。

可李含青什么都没有。只有瘾发作后，为了要钱，拿刀架在她脖颈，用污言秽语骂她的母亲。

连学费都是心善的老师借她的，李含青尚未进入社会，就背上了一笔债。

李含青没有有钱的老子，也没有有钱的老娘，她只得付出比旁人多百倍的努力，才能从泥潭中挣脱，

可就是这样的李含青，偏偏愿意为她赌上前途背上处分。

还好。

像她们这样成绩优异的尖子生，在毕业前，只要没犯什么事，学校就会帮她们把处分消掉了，不然李含青的前途也得被影响。

含青，含青……

我欠你的太多，司天台算不清，太平车载不动。在这世上，还有谁能像你这么真心待我？

——

“我有什么不开心，烦人的老太婆终于死了，她自己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也是活该。自作孽，不可活，我开心还来不及。你别来，我见你烦死了。”

李含青在电话那头轻笑道，只是笑声也冷。

俞千漾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平心而论，母亲的死，对她来说确实是件好事。

但她总难忘，从前初中寄宿时，两人缩在一张单人床上，李含青抱着她落泪的画面。

……

“我妈恨我。”

俞千漾从没有体会过母爱，其实不太能懂李含青那种爱恨交织的感觉，但她能感受到含青的泪有多热，她心里有多难过。

“不会的，你妈妈可能……你那么好，我爱你的。”

俞千漾想安慰又不知从哪开始，从李含青她妈对她做的事里确实很难看出有爱。

她只是把李含青当生不幸的出气筒，像对待奴隶一样使唤她，殴打辱骂。

往她嘴里塞剩菜扯破嘴角，让她在夏日的正午顶着碗罚跪，中暑晕倒后还是路人救了她，却因为不愿出医院费，和路人打骂起来。

把李含青扔掉三次，还好她运气也好没碰上拐佬，靠着过目不忘的记忆愣是从车站走回家。

李含青一遍又一遍敲着门，先问她，“妈妈在家吗？”

没人回答。

她笑着说，“妈妈，我自己走回来，我会乖的，我不会吃很多饭。”

没人回答。

她压着泪意，“妈妈，我自己走好不好？你不要生气了，我现在就走。”

门开了。

母亲穿着吊带，手里夹着烟居高临下看她，怀里抱着个小男孩在哄。小孩哭闹地用手打她的肩膀，她笨拙地用空的手去拍小孩的肩膀。

那是她新男友的儿子。

李含青仰头安静看着，难过后知后觉。

……

大部分人都很难接受母亲不爱自己的事实，宁愿自欺欺人，骗自己母亲对自己爱恨交织，也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就连没接受过母爱的俞千漾，也下意识回避了这个可能，这太残酷了。

“我妈真的恨我，恨不得我去死。我有时候觉得我可怜，有时候又觉得她可怜。其实……我没那么恨她，她对我也有好的时候。”

李含青紧紧搂着她的腰，长长的睫毛轻轻蹭着她的肩膀，泪水一点点打湿她肩上的布料。……

有一瞬，她睫毛的震颤与俞千漾心跳的频率重合。

还好我还有你，想到你，再艰难的人生也能挨着走下去。

千难万难，想到你也得以为继。

俞千漾心中涌起千般同情，万般柔情，看着她皱起的眉，也有流泪的冲动。

许是自幼被俞生斌虐待的缘故，她对拯救别人有着极强的热情。

喜欢你明媚，爱你忧伤，更爱你含着泪，紧紧抱着我，感谢我救你于苦海无边。

俞千漾享受这样带来的快慰，即使下一秒死去也心甘情愿。

但俞千漾不会表现出来，这是变/态的行径，她只需要做好那个正义、靠谱又上进的朋友就好。

李含青只是抱着她，听着她平稳的心跳，什么也不说，像是在听一场助眠的雨。

风在吹，雨在飘，雨打花落，我在落地的那一瞬只为你一人绽放。

阿妈不是一首坏，一首凶，偶尔也会温柔给她编辫子，不停亲着她的脸颊，语气那么柔和，问她是谁家的女仔，这么靓，这么好睇。

李含青忍着的嘴角，一遍遍回应，你的你的。

我永远是你的。

母亲会打她，掐着她的脖子让她去死，也会别扭地把自己从不离身的玉牌送给她。

那是护身符，妈妈是想保护我吗？

李含青有时候也迷茫，母亲是想让她死，还是想让她活？

只要你给我一点爱，给我一点关心，再苦的日子我也能咬牙挺过去。

阿妈偶尔心情好时，也会抱着李含青，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柔软的身体轻轻靠着她，发丝的香味包裹她。

她温柔的嗓音摇摇欲坠，像山头快落的太阳，冷的残阳照着静的群山。

阿妈娓娓道来似水似幻从前，讲起蜿蜒的胡同，盘旋的白鸽，望不到边的八达岭长城。

她十六岁孤身跑到北市去打工，原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明媚的未来，偏偏碰上一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

她未婚先育，和爱人一起创业，最后被坑害背上一身债务，只得匆匆外逃。

往往讲到这，母亲的叙述就会戛然而止，在长久沉默后，她就会用力推开李含青，居高临下望着她，柔的眼波化为冷的利剑，刺向她。

她不甘心，她说不出的苦。

她恨，只想把说不出的苦变成李含青身上看得见的疤。

她笑着看李含青蜷缩着身体喊，缩着肩膀动着唇喊她。

她听着李含青压在嗓间破碎的呜咽，一点点抹去她眼角滑落的泪。

她吻/着李含青潮湿的脸颊，指甲却一点点陷入她柔软的脖颈。

我要你们都去死。

就这点好，就这点温柔，让李含青用余生回味，用余生去忘却。

像扎在心口的刺，待得太久，己同血肉长成一体，取出来不习惯，不取又疼。

恨她吗？

是。

怨她冷脸相对，憎她以刀相向，恨她疯癫半生毁了自己，愤她对自己做的种种。

爱她吗？

是。

怜她难言的苦痛，怜她坎坷的命，怜她一瞬的迷茫脆弱。

她这一生，对谁都是爱恨交缠，愈爱愈恨。一颗仇恨的心怎么生得出纯粹的爱？

有时候李含青也会想母亲此生这般苦痛，是不是也如书里描述是神仙历劫，经历苦难才能脱胎换骨。

可她没有割肉喂鹰，也没在七棵菩提树下静思打坐。因为这里没有菩提树，因为她早己白骨森森，无肉可割。

母亲的爱时现时灭，她只得疯狂讨好，在虐待中产生变/态的忠诚。

她恨，但她更爱。

妈妈，我甘愿为你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