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醉酒

冬日的暮色早早降临，梧桐小树一楼的玻璃窗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挤满了享受晚餐的食客。雪己经停了，街道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踩实的雪痕。

二楼的包间里则相对安静许多，沈念一、陆语菲以及五位被选中的学长学姐围坐在圆桌旁，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拘谨的期待。相互介绍后，众人便轻声闲聊起来，话题围绕着课程、画展和即将到来的寒假。

不多时，包间的门被推开，裹挟着一股室外的清冽寒气，秦老师引着张教授走了进来。众人立刻齐刷刷站了起来，依次认真地做着自我介绍。

张教授约莫五十多岁，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棉服，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周身散发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儒雅与平和。

他笑容亲切，目光温和地扫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摆摆手道：“同学们好，都坐，都坐，别拘束。吃饭嘛，轻松点。”他随和的态度像暖流，瞬间融化了包间里最初的紧张气氛，大家重新落座，气氛也活络了些。

秦老师脸上带着自豪的光彩，特意向张教授引荐：

“老师，这两位是大一的新生翘楚，沈念一和陆语菲，专业底子好，悟性也高，都是难得的好苗子。以后啊，还盼着您能多指点指点她们呢！”

她说着，转头对沈念一和陆语菲使了个眼色，“快，给张教授敬杯酒，表达一下敬意和学习的心意。”

沈念一的目光落在面前斟满的透明酒杯上，那辛辣的液体映着顶灯的光。她素来滴酒不沾，本能地想婉拒。

然而，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烦闷像沉重的淤泥，此刻被这社交场合的氛围搅动起来。

再加上饭桌上所有人投来的目光，那无形的压力让她感到窒息。在这双重夹击下，她心一横，慢慢端起了那杯仿佛有千斤重的白酒。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呛得她忍不住掩嘴剧烈地咳嗽了两声，眼角也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她感到一股热流迅速从胃里窜上脸颊。

秦老师满意地看着，继续对张教授笑道：“老师，明年要是这几个孩子有幸参加全国大学生艺术大赛，还得劳烦您这位‘定海神针’多给把把关，指点迷津啊！”

张教授慢条斯理地夹了口菜，温和却又不失严谨地说：“指导不敢当，互相学习。艺术这东西，天赋和勤奋缺一不可。只要是真正的好苗子，又肯沉下心钻研，我自然乐意分享些经验。”他说话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秦老师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是灿烂了几分，立刻举杯号召：

“来来来，同学们，张教授金口玉言，我们得提前感谢！再敬张教授一杯！”

众人纷纷响应，再次举杯。沈念一看着自己杯中被再次斟满的酒液，那刚刚被灼烧过的喉咙隐隐发痛。但在一片“敬张教授”的声音中，她几乎是麻木地再次仰头，将那第二杯火辣辣的液体灌了下去。

这一次，灼烧感更强，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轻飘飘的眩晕感，像踩在松软的云端。这感觉……似乎能暂时麻痹那些尖锐的烦恼，让沉重的现实变得模糊而遥远。

秦老师和张教授体恤学生，之后便不再勉强大家喝酒，只让他们以茶代酒。然而，两杯白酒的后劲开始汹涌地反扑。那晕眩感越来越强烈，像温暖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沈念一的理智堤岸。

她觉得身体发热，头脑却开始混沌，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想要宣泄的冲动在体内左冲右突。看着桌上谈笑风生的老师和同学们，她竟主动拿起酒瓶，摇摇晃晃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然后端着杯子，挨个去敬学长学姐，嘴里还含糊地说着“请多关照”。

“念一！”

秦老师察觉到不对，连忙按住她倒酒的手，担忧地劝道，“你脸都红透了，快别喝了！喝点热茶解解酒。”

沈念一却固执地挣脱开，眼神有些迷离地看向秦老师，努力让自己的口齿清晰，却带着明显的醉意：“秦老师……我没事！你看我……清醒着呢！我酒量……好着呢！”

她试图证明自己，又举起酒杯，结果手一抖，酒液洒出来不少。不知不觉间，她竟成了桌上喝得最多的那个人。

饭局终了。沈念一站起来时，脚步明显虚浮，像踩在棉花上，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秦老师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半搀半抱地带着她走下楼梯。

推开梧桐小树厚重的玻璃门，一股裹挟着雪后寒意的夜风猛地灌入，沈念一被激得浑身一哆嗦，酒意似乎清醒了半分，但旋即又被更深的晕眩淹没。

张教授住在校内的家属院，其他同学也都住宿舍，只有沈念一住在校外的铂悦公馆。秦老师看着她迷蒙的眼神和明显不稳的步伐，眉头紧锁，不放心地说：

“念一，你喝太多了，这样不行。我打车送你回去。”

沈念一此刻的大脑像是被塞满了浆糊，一片空白混沌。听到“送回家”，她一个激灵，铂悦公馆……赫司宴……她潜意识里抗拒让老师看到那个豪华的“家”，更害怕撞见赫司宴。

她猛地摇头，声音因为酒精而显得有些大舌头：“不不不！老师！我没醉！真没醉！你看！”她为了证明自己，立刻挣脱开秦老师的搀扶，踉踉跄跄地走到人行道上，先是努力走首线，结果歪歪扭扭，然后又原地蹦跳了几下，像个笨拙的孩子。

“你看！我能走！还能跳！我家……就在前面，很近的！您快跟张教授回去吧！别管我！”她一边说着，一边还用力推着秦老师的胳膊，把她往学校的方向推。

秦老师被她这股固执劲儿弄得哭笑不得，看着她虽然摇晃但还能自主行动，加之张教授和其他同学还在旁边等着，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妥协了，反复叮嘱道：“那……念一，你千万小心点！慢慢走！到家一定给我发个信息报平安！听到没？”

“知道啦！老师再见！”沈念一用力挥手，脸上扯出一个大大的、有些傻气的笑容，目送着秦老师一行人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校园方向。

首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沈念一脸上强撑的笑容瞬间垮塌。一阵更猛烈的寒风吹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抱紧双臂，瑟缩了一下。她辨了辨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铂悦公馆走去。

酒精逐渐麻痹神经。世界开始旋转、模糊、变形。路灯的光晕在她眼中晕染开大片大片的光斑，脚下的路也变得高低不平，每一步都像踩在摇晃的船上，随时可能跌倒。

走着走着，一股巨大的、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她最后一丝理智的防线。

“呜……”

一声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随即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崩溃大哭。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冰冷空气，肆意流淌。

她想赫司宴。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明明知道是一场交易，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沉沦，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卑微又无望的感情。

她又想到柳兰舒。那个高贵优雅的女人，看向她的眼神永远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弃，每一句刻薄的话语都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哭喊着，声音破碎在寒冷的夜风里。

然而，哭泣的浪潮还未平息，酒精带来的混乱情绪又让她想起了爷爷慈祥的脸，想起了赫清舟温和的眼神和那只珍贵的翡翠手镯。那片刻的温暖和认可，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真实。

一种被珍视的感动混合着对亲情的强烈思念，让她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带着泪痕的脸上绽开一个又哭又笑的、怪异的表情。

“爷爷……赫叔叔……”她喃喃着，嘴角挂着傻笑，泪水却还在不停地流。

冬夜的街道行人稀少，只剩下昏黄的路灯忠实地守望着。清冷的光线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雪地上，那影子被拉得细长、扭曲、支离破碎，如同她此刻混乱不堪的心境，在空旷寂静的夜里，孤独地、踉跄地前行。

每一步，都踏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缘，每一步，都承载着无法言说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