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课桌下的纸条与心跳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过高大的玻璃窗，在高一（三）班教室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斜斜的光格。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午餐后特有的、微醺的宁静。大部分同学趴在课桌上午休，或者戴着耳机看书，只有少数几个还在低声讨论着什么。

陈汐晚刚把上午的数学笔记整理完，合上笔记本，轻轻舒了口气。语文课带来的那点星光般的暖意还未完全散去，让她紧绷了一上午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些。她下意识地看向旁边。

徐风没有午休。他依旧坐姿挺拔，微微低着头，额前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他面前摊开的是一本厚厚的《高等数学》教材，旁边摊开的草稿纸上己经写满了密密麻麻、复杂得令人眼晕的微积分符号。他修长的手指握着那支通体漆黑的钢笔，笔尖在纸上快速而稳定地移动，发出极其细微、规律到近乎催眠的沙沙声。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也落在他手腕上那块冰冷的银色腕表上，反射出一点锐利的光。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结界之中，周遭的午休氛围与他毫无关联，只有那些跳跃的符号和冰冷的逻辑才是他世界的全部。

“嘿！汐晚！”

一个压低了却依旧充满活力的声音打破了陈汐晚短暂的凝视。严小诺从前排猫着腰溜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她前面的空位上，反着在椅子上，双手扒着椅背，圆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一点狡黠的怂恿。

“干嘛？”陈汐晚被她吓了一跳，小声问道。

严小诺神秘兮兮地朝徐风的方向努了努嘴，用气声说：“看到没？冰山今天好像心情不错？”

陈汐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徐风依旧沉浸在他的微积分里，眉头微蹙，表情冷硬如常，实在看不出半分“心情不错”的迹象。她疑惑地看向严小诺。

“哎呀！你看他！”严小诺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陈汐晚的胳膊，声音压得更低，“他今天早上居然没怼赵小虎！虽然赵小虎也没敢去烦他……还有，你看他写字的速度，比昨天快了一丢丢！这难道不是心情变好的表现？”她的逻辑清奇，眼神却亮晶晶的，充满了“磕学家”发现新线索的兴奋。

陈汐晚哭笑不得：“……这也能看出来？”

“当然！”严小诺一脸笃定，随即凑得更近，眼睛里闪烁着促狭的光芒，“所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趁着冰山疑似心情好，赶紧的！”

“赶紧什么？”陈汐晚有种不祥的预感。

“道谢啊！”严小诺理首气壮，“你看，他昨天虽然方式奇葩了点，但好歹给你写了提示吧？‘The reason. Why.’ 虽然冻死人，但答案是对的呀！还有语文课前，他肯定也听到老张夸你了！说不定他心里正等着你表示一下呢？毕竟你可是他的新同桌，搞好关系总没错吧？”

“我……我跟他道什么谢？”陈汐晚瞬间窘迫起来，脸微微发烫，“他那样子……根本不需要吧？而且……”她想起徐风那拒人千里的冷漠和几次三番让她难堪的场景，实在鼓不起勇气主动搭话。

“哎呀！试试嘛！就写个小纸条，简单一句‘谢谢你的提示’！又不掉块肉！”严小诺不由分说地从自己印着小草莓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小角空白纸，又塞给陈汐晚一支印着小猫爪印的粉色水笔，眼神充满鼓励和期待，“快写快写！趁他没注意！塞他书底下就行！给他个小小的surprise（惊喜）！看看他什么反应！说不定冰山就融化了一滴水呢？”她的话语充满了对未知反应的巨大好奇。

在严小诺灼灼目光的注视下，陈汐晚捏着那张小小的纸片和粉色的笔，骑虎难下。拒绝的话在严小诺那充满“为科学献身”般热忱的眼神里根本说不出口。她犹豫再三，心一横，想着严小诺那句“就当他是AI”，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在纸片上写下几个字：

**谢谢你的提示。**

字迹有些潦草，透露出主人的紧张。

写完，她感觉心跳得飞快，手心都沁出了汗。她做贼似的飞快瞥了一眼徐风，他依旧沉浸在微积分的世界里，毫无察觉。陈汐晚咬咬牙，趁着前排一个同学起身去扔垃圾、椅子挪动发出声响的瞬间，迅速弯下腰，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小小的粉色纸片，从课桌下方狭窄的缝隙里，轻轻地塞进了徐风摊开的《高等数学》教材的书页下面。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首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咚咚咚的声音震得自己耳膜发疼。脸颊烫得像要烧起来。她不敢再看徐风，也不敢看旁边一脸看好戏表情的严小诺，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的英语书，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脊，仿佛要把那硬壳封面抠出一个洞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无数倍。教室里午休的宁静，此刻在陈汐晚听来，充满了放大的心跳声和令人窒息的等待。旁边的沙沙声依旧规律地响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他看到了吗？

他会有什么反应？

会像之前那样漠然无视？还是会冷冷地扫她一眼？

或者……会不会有一丝丝的……意外？

各种猜测在陈汐晚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就在她几乎要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淹没时——

旁边那规律到令人心安的沙沙声，毫无预兆地、突兀地停顿了！

那停顿如此清晰，如此彻底，像一段流畅的乐章突然被掐断了音符。整个教室的宁静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放大了。

陈汐晚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她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她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落在了她的侧脸上。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侧过头。

徐风不知何时停下了书写。他微微低着头，目光正落在那本摊开的《高等数学》书页下，露出的那一点极其刺眼的粉色纸角上。他深黑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意外，没有疑惑，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潭水。他修长的手指捏着那支漆黑的钢笔，笔尖悬在半空，墨水滴落，在草稿纸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污迹，像一颗丑陋的黑痣。

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下一秒，在陈汐晚惊恐的注视下，徐风动了。

他用两根手指——指腹干净，指甲修剪整齐——极其精准地捏住了那张粉色的纸条，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洁癖般的疏离和厌恶。他甚至没有完全将它抽出来看清上面的字，只是捏着那一点露出的纸角，然后，面无表情地、极其用力地——撕了下去！

“嘶啦——！”

纸张被粗暴撕裂的声音在午后的寂静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响亮！如同一声尖锐的警笛，瞬间打破了所有的宁静！

前排几个趴着睡觉的同学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周围看书的同学也诧异地望了过来。

陈汐晚的脸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徐风手中那被撕成两半的粉色纸条，上面她刚刚写下的“谢谢你的提示”几个字，像被拦腰斩断的蚯蚓，扭曲而难堪地暴露在空气中。

徐风甚至没有看那纸条一眼，仿佛捏着的是什么肮脏的垃圾。他随手将撕成两半的纸条揉成一团，动作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烦躁和不耐。然后，他捏着那团刺眼的粉色纸团，手臂越过桌面上摊开的书本和草稿纸，目标明确地伸向——

陈汐晚桌角的蓝色小猫文具盒！

“啪嗒！”

一声轻响。

那团承载着她笨拙谢意和一丝隐秘期待的粉色纸团，像被丢弃的垃圾一样，被精准地、冷漠地扔进了她敞开的文具盒里！不偏不倚，砸在她那支印着小猫爪印的粉色水笔旁边。

做完这一切，徐风收回手，重新拿起他那支漆黑的钢笔，目光重新落回摊开的《高等数学》书上。他微微蹙着眉，仿佛刚才那个粗暴的动作只是拂去了一只恼人的苍蝇，打断了他重要的思考。他笔尖落在草稿纸上那团墨迹旁，试图接上之前的演算，但笔尖悬停了几秒，似乎在努力找回被打断的思路。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刺骨。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冷漠决绝，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温度。

陈汐晚像一尊被冻结的石像，僵硬地坐在那里。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文具盒里那团刺目的粉色纸团，它像一个无声的嘲笑，一个冰冷的耳光，狠狠地扇在她脸上。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刺耳的撕裂声。脸颊上的滚烫迅速褪去，只剩下冰凉的麻木和一种灭顶的难堪。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眼眶瞬间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视线开始模糊。

他……他竟然……把她的纸条撕了……还扔回了她的文具盒里？

像丢弃垃圾一样？

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

巨大的羞辱感和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之前所有关于他可能“心情好”的猜测，所有被严小诺怂恿下鼓起的那一点点勇气，此刻都变成了最可笑、最讽刺的幻影。她死死地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不让眼泪掉下来，但微微颤抖的肩膀却泄露了她的崩溃。

“汐晚……”严小诺也完全懵了，脸上的兴奋和期待僵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一丝慌乱。她显然也没料到徐风的反应会如此……极端和冷酷。

陈汐晚猛地低下头，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瞬间通红的眼眶和狼狈的表情。她伸出手，动作快得有些慌乱，一把抓起文具盒里那团被揉皱的粉色纸团，紧紧地攥在手心！纸团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她用力把它塞进书包最深的角落，连同那份刚刚萌芽、就被无情践踏的、微不足道的谢意，一起埋葬。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很大，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她没有看徐风一眼，也没有看一脸担忧的严小诺，只是低着头，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和颤抖，飞快地说：“我……我去洗手间！”

说完，她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低着头，脚步踉跄地冲出了教室后门。门在她身后轻轻晃动。

教室里短暂的骚动很快平息。午休的宁静似乎又重新笼罩下来，但空气里却残留着一丝无形的尴尬和冰冷。

徐风依旧维持着书写的姿势，笔尖悬停在草稿纸上那团墨迹旁，久久没有落下。他深黑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小涟漪，瞬间又被冰冷的潭水吞没。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比刚才更紧了些。最终，他放弃了接续那个被打断的公式，笔尖在墨迹旁边，另起一行，重新写下一串新的、更复杂的符号。沙沙声重新响起，节奏却似乎比之前快了一丝，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被打扰后的冷硬。

严小诺看着陈汐晚空空的座位，又看看旁边那座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气的冰山，懊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她本想制造点“小惊喜”，结果好像……搞砸了？

洗手间里，冰冷的水流哗哗作响。陈汐晚掬起一捧冷水，用力拍在自己滚烫的脸上。水流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水还是泪。镜子里映出她通红的眼眶和苍白的脸。她摊开手心，那团被揉得不成样子的粉色纸条，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颗破碎的心。她看着它，许久，最终，将它扔进了洗手池旁边的垃圾桶里。

“咚”的一声轻响。

像一颗石子沉入水底。

也像某种刚刚萌芽、就被掐灭的微小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