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风起掖庭

顾昭宁攥着墨玉腰牌跨进掖庭司时，晨雾还未散尽。

值房里的老宦官见她腰牌上“医正”二字，慌忙掀了茶盏起身，连茶沫子溅到青布衫上都顾不得擦：“顾医正今日要查什么？”

“昨日皇后遇刺的酒器记录。”她声音清浅，指尖却在袖中掐紧——八年前在洗衣局替人洗宫装时，她曾见过这老宦官，那时他专管罚跪的宫人，竹板子下没少沾过她的血。

老宦官的喉结动了动，转身去翻靠墙的木柜。

顾昭宁眼尖瞥见他低着头唯唯诺诺，故意将腰牌往案上一磕：“司里规矩，调阅记录需当面核对。”

木柜“吱呀”一声开了，泛黄的册页摊开在她面前。

鎏金琉璃盏的条目刺得她瞳孔微缩——造办处三年前呈给德妃的贺礼，去年德妃嫌样式旧，拨给尚食局充公。

她的指甲陷进掌心：“当日席上酒盏，可有人调换过？”

老宦官额角沁出细汗，正欲支吾，窗外忽有银铃响。

穿青衫的小宫女捧着食盒闪进来，见顾昭宁先是一怔，又慌忙福身：“给顾医正请安。”她袖口露出半截红绳，正是前日在尚食局替她递过参汤的小桃。

顾昭宁眼尾微挑，将茶盏推到小桃面前：“这茶凉了，劳烦换盏热的。”

小桃捧起茶盏时，指尖悄悄勾了勾她的手背。

等老宦官被支去取炭盆，小桃才凑过来压低声音：“昨日孙美人说皇后最爱鎏金盏，硬要把尚食局预备的素瓷盏换了。

奴婢见她怀里揣着块玉佩，莲纹的，跟......“

“跟前日刺杀我的暗卫身上的一样。”顾昭宁接得平静，眼底却掀起惊涛。

她将帕子里的碎银塞进小桃掌心：“今夜戌时，御花园东角亭。”

小桃攥紧碎银退下时，晨雾刚好散了。

顾昭宁望着她青衫下摆掠过门槛，突然想起昨夜皇后那记暗号——稳住。

原来这局里，连皇后都在等她掀桌。

夜幕降临时，太医署的铜锁在顾昭宁细铁丝下“咔嗒”轻响。

她摸黑溜进档案库，霉味混着陈墨香呛得人鼻尖发酸。

八年前父亲被押走那日，她躲在太医院偏房，亲眼见周明远带人烧医案，当时她拼了命抢出半本《千金方》，此刻却要在灰烬里找余温。

烛火亮起的瞬间，她的手在发抖。

最底层的檀木匣里，整整齐齐码着父亲的手札。

泛黄的纸页间飘下张纸条，墨迹己经发褐：“断肠草单用无毒，需配紫云砂方为致命。”

“紫云砂......”她念出声，后颈泛起凉意。

这药材十年前就被先皇下旨禁售，除了皇家秘药库，民间根本寻不到。

而昨日皇后中的毒，分明是单用断肠草——除非，有人故意漏掉了配伍。

“顾医正倒是好兴致。”

阴冷的声音惊得烛火一跳。

顾昭宁迅速将纸条塞进袖中，转身正见赵德胜倚在门框上，手里转着串沉香念珠。

他身后的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毒蛇：“深夜私闯太医署，传出去怕是不大好听。”

“赵副使这是来查岗？”顾昭宁垂眸整理医案，指尖摸到腰间的墨玉腰牌，“陛下昨日刚赐了臣女医正之位，查医案也算分内事。”

赵德胜的念珠“啪”地断了线，沉香珠子滚了满地。

他弯腰去捡时，眼底闪过狠厉：“明晚松风阁，赵某备了些陈年女儿红。

顾医正若赏脸......“

“好。”顾昭宁应得爽快，看他猛地抬头，又笑，“臣女正想跟赵副使讨教些医理。”

松风阁的红烛烧到第二支时，顾昭宁的酒杯空了七回。

她撑着额头，眼尾泛红：“赵副使可知......紫云砂？”

赵德胜夹菜的手顿在半空，青瓷碟磕出细响。

他盯着她泛红的眼，突然伸手要扶：“顾医正醉了？”

“我没醉......”她歪歪倒倒撞进他怀里，袖中纸条擦过他衣襟，“昨日皇后中的毒，像极了紫云砂配断肠草......”

赵德胜猛地推开她。

顾昭宁踉跄着扶住案几，正看见他鬓角的汗顺着下颌滴进衣领。

他扯了扯衣襟，笑得牵强：“时辰不早了，赵某叫人送顾医正回去。”

更漏刚敲过三更，顾昭宁就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柳青掀开门帘，脸色发白：“陛下驾临太医署，赵副使被拿下了，现在正在太极殿！”

等她赶到时，萧承煜正站在御案前，玄色龙袍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案上摊开本密账，“德妃”二字刺得人眼睛疼。

赵德胜瘫在地上，官帽滚到顾昭宁脚边，露出头顶稀疏的发：“陛下明鉴，臣是被冤枉的！”

“冤枉？”萧承煜指尖敲了敲密账，“这月十五，德妃赏你两箱南海明珠；廿三，你送她西域香料。”他突然弯腰捏住赵德胜下巴，“联手动的毒，倒会装无辜？”

赵德胜的脸涨成猪肝色，突然嘶声喊：“是德妃娘娘说顾昭宁要翻旧案！

她怕顾怀瑾的冤情......“

“拖下去。”萧承煜甩袖，声音冷得像冰锥。

他转身时，目光扫过顾昭宁，有恨意，有嘲讽。

顾昭宁正要行礼，殿外突然传来尖细的通传：“德妃娘娘求见陛下！”

德妃跪在地砖上时，鬓边的红珊瑚步摇还在晃。

她仰起脸，泪水在脸上冲出两道白痕：“陛下，赵德胜那贼子素日就与臣妾有隙，定是他故意构陷。”她膝行两步，抓住萧承煜的龙靴，“昭宁是罪臣之女，她翻案是假，搅乱后宫是真啊！”

萧承煜垂眸看她，眼尾的淡红在烛火下愈发明显。

顾昭宁望着他收紧的下颌，心也跟着收紧——八年前他斩她嫡兄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此案尚未结。”萧承煜抽回龙靴，“德妃先回景阳宫，待朕查明真相......”

“陛下！”德妃的指甲几乎要掐进砖缝里。

顾昭宁退到殿角，袖中纸条被汗浸得发皱。

她望着德妃被宦官扶走的背影，发怔。

“顾医正。”萧承煜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她转身，见他正盯着自己的袖口。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他眼底那点动摇忽明忽暗：“深夜查医案，可是发现了什么？”

顾昭宁摸出袖中的纸条，却在递出时顿住。

“臣女只是......”她垂眸，将纸条重新塞进袖中，“想替陛下分忧。”

萧承煜盯着她的发顶看了许久，最终只说了句“回去吧”，便转身离去。

龙袍扫过地面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的密账哗哗翻页，最后一页上，“紫云砂”三个字正对着顾昭宁的眼睛。

更漏又敲了两声，柳青凑过来低声：“德妃宫里的掌事嬷嬷今日去过司药房，说要查旧年的器物账。”

顾昭宁望着殿外的月亮，忽然笑了。

她摸出袖中的纸条，借着月光看清背面的小字——那是父亲的笔迹：“紫云砂藏于景阳宫东暖阁第三块砖下。”

“明日，”她将纸条递给柳青，“去德妃宫里借盆海棠。”

柳青一怔，随即露出笑意：“奴婢这就去备花匠的手札。”

顾昭宁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耳边又响起昨日小桃的话。

风卷着梅香掠过，她摸了摸腰间的墨玉腰牌——这一次，她要掀的，不只是酒盏的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