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冷宫遗痕

冷宫的朱漆门早己斑驳，她贴着门柱往外挪时，衣角勾住了一截生锈的门环，“叮”的一声轻响惊得她浑身一震。

顾昭宁不敢回头，只加快脚步往回走——承乾宫的宫灯在远处明明灭灭，像极了幼时母亲在塌前点的夜灯，可如今她每走一步，都离当年的真相更近一分。

绕过景阳宫后的长廊时，风突然大了。

顾昭宁裹紧斗篷，刚要拐进偏巷，后颈突然一凉。

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捂住她的口鼻，另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拖进了廊下的暗室。

“别动。”低沉的男声擦着耳际响起，带着股陈年沉水香的味道。

顾昭宁拼尽全力挣扎，却被那人单手压在墙上，膝盖抵着她的后腰，半点动弹不得。

她咬着对方的掌心，尝到铁锈味，这才惊觉自己咬出了血。

“是王总管。”那人松开手后退半步，月光从暗室小窗漏进来，照出他颔下那道旧疤——正是内务府的王总管，平时总眯着眼睛打哈哈的老好人。

此刻他面色凝重，眼角的皱纹绷成了刀刻的线：“顾姑娘，你不该去冷宫。”

顾昭宁捂着发疼的喉咙后退两步，后背撞在青砖上：“我不该做的事多了。”她盯着王总管腰间的象牙扳指，那是太后当年赏的，“但我若不去，怎么知道父亲不是毒杀先皇的凶手？

怎么知道卫氏灭门和顾家抄家，是不是同一场局？“

王总管的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她衣袋鼓起的形状：“那玉牌......”

“是卫氏的。”顾昭宁打断他，“王总管既然知道我去了冷宫，总该知道我为何去。”她盯着对方眼底翻涌的情绪，“您若想警告我，不妨首说——是怕我查到什么，还是怕我查得不够深？”

王总管突然叹了口气，抬手摸向袖中。

顾昭宁盯着他苍老的指节将油纸包推过来，忽然想起八年前父亲被押走那天，也是这样布满血痕的手，塞给她半块带血的帕子。

“这是顾首座当年写的血书副本。”王总管的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灰，枯瘦的手指按在油纸包上，“他在天牢里用碎瓷片划开了自己的手腕，滴着血写的。

老奴...老奴怕被人搜走，藏在佛堂香灰底下七年。“

顾昭宁的指尖刚触到油纸，整只手就抖得握不住。

她几乎是用指甲抠开层层包裹的纸页，血字在月光下泛着暗褐，“臣顾怀瑾，对天起誓，绝无投毒弑君之心”的字迹力透纸背，末尾歪斜的小字被血渍浸透：“若有朝一日昭宁得见此信，当知父未负国，唯求吾女安好，莫入此局。”

她的睫毛剧烈颤动，有滚烫的东西砸在纸页上，将“安好”二字晕成模糊的红。

八年来她在洗衣局搓洗宫人衣物时，在暗室里偷背《千金方》时，在被嫡姐派来的嬷嬷掌掴时，总想着要翻案，要让父亲的冤屈大白。

可此刻真正触到父亲的血书，那些在深夜里反复演练的“冷静”突然碎成了渣——原来父亲在生命最后时刻，最牵挂的不是自己的清白，而是她的安危。

“顾姑娘。”王总管的声音带着点哽咽，“老奴当年收信时，顾首座说‘我这条命是保不住了，但我女儿...我女儿要活成风，别困在这宫墙里’。”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背过身去抹了把脸，再转过来时眼眶通红，“可老奴看着你在洗衣局被人踩进泥里，看着你偷学医术时被嬷嬷打断过三根银针，实在...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顾昭宁猛地攥紧血书，指甲掐进掌心的旧疤里。

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暗室里回响：“王公公，我困在这宫墙里八年，不是为了活成风。”她将血书贴在胸口，那里还藏着玉牌和信笺，“我要活成刀，剖开这吃人的宫墙，让所有害我顾家的人，都尝到血的滋味。”

王总管的喉头动了动，刚要说话，外头突然传来梆子声——五更天了。

他猛地扯了扯顾昭宁的衣袖：“快回值房！

德妃的赵嬷嬷最会挑这时候查岗，被她逮着你夜不归宿，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顾昭宁刚闪进太医院值房，就听见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刚把血书塞进药柜最底层的《伤寒杂病论》里，门就被“砰”地踹开。

赵嬷嬷裹着枣红织金斗篷冲进来，脸上的粉被怒气冲得斑驳，身后跟着西个持棍的粗使嬷嬷，将窄小的值房堵得严严实实。

“顾昭宁！”赵嬷嬷的银护甲刮过案几，震得药盅叮当乱响，“昨夜戌时三刻，有人见你溜进冷宫。”她突然抓起顾昭宁的药篓，将里面的药材劈头盖脸砸下来，“还私藏紫花地丁！

这东西煎浓了，可是能让人七窍流血的毒！“

顾昭宁后退半步避开飞溅的药材，目光扫过地上碎成几瓣的玉牌——方才跑太急，衣袋里的玉牌撞在药柜角上裂了。

她弯腰拾起半块，指尖抵着“卫”字刻痕：“赵嬷嬷说这是毒？”她将紫花地丁的茎叶摊开，“这是清热的药材，太医院的《本草图经》里写得清楚。

至于冷宫...“她抬眼首视赵嬷嬷泛青的眼尾，”昨夜我在景阳宫当值，听小宫女说冷宫里有野猫发瘟，怕传染到御花园的锦鲤，才去查看。“

“巧舌如簧！”赵嬷嬷抄起她的医箱砸在地上，铜锁崩开，顾昭宁抄录的《千金方》散了一地，“擅闯冷宫是大罪，私藏外臣遗物更是谋逆！”她突然蹲下捡起半块玉牌，指甲几乎要戳进顾昭宁的手背，“这玉牌上的‘卫’字，分明是前朝余孽的标记！”

“够了。”

沉稳的男声像块镇纸，将一室喧嚣压得寂静。

王总管扶着门框站在门口，腰间的象牙扳指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他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后落在赵嬷嬷手里的玉牌上：“赵嬷嬷查案是好的，可太医院归内务府管，您这是越了权。”

赵嬷嬷的指甲陷进掌心，却不敢发作——王总管是太后跟前的老人，连德妃见了都要叫一声“王公公”。

她勉强扯出个笑：“王总管这是要护着罪臣之女？”

“老奴只是按规矩办事。”王总管的拂尘轻轻一甩，扫开赵嬷嬷脚边的药渣，“陛下前日还说要整顿太医院，正缺个懂医术的人当差。”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昭宁一眼，“这丫头在洗衣局时就会偷偷记药方，前儿还治好了淑妃娘娘的风疹。

陛下若知道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冤枉医官...“

赵嬷嬷的脸瞬间煞白。

她狠狠瞪了顾昭宁一眼，将玉牌摔在地上：“算你走运！”说罢甩袖而去，带起的风掀得案上的《脉经》哗啦翻页。

顾昭宁弯腰收拾散落的医书，指尖触到那半块玉牌时，听见王总管轻声道：“卯时三刻，御花园东角亭。”他的鞋跟叩着青石板走远，声音却像根细针，扎进她的耳膜，“有些事，该让陛下知道了。”

晨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在顾昭宁的手背上镀了层金。

她将血书、玉牌、信笺并排放好，看它们在光里投下重叠的影子——那是顾家的冤，卫氏的恨，还有她八年蛰伏的锋芒。

外头传来小太监的尖嗓：“太医院顾昭宁接旨——”

顾昭宁站起身，将所有物什收进贴胸的暗袋。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忽然想起父亲血书里的“莫入此局”。

可如今她的局，早不是父亲当年能预见的了。

当圣旨的明黄绸子在廊下铺开时，顾昭宁摸了摸胸口的暗袋。

那里藏着的不只是证据，是她用八年光阴磨出的刀。

而这把刀，就要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