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药糊，活下去

意识在无边的冰冷和黑暗中沉浮。

没有追杀的魂力波动，没有利刃破空的尖啸，只有一种奇异的、带着淡淡草药气息的暖意，如同涓涓细流，顽强地渗透进来，一点点驱散着骨髓深处的寒意。

朱竹清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首先恢复的是嗅觉。那股奇特的暖意源头，似乎是一种复杂的混合气息——浓郁的、带着油脂焦香的味道（是香肠？），混杂着一些清苦的药草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成年男子的汗味和…油渍的味道？并不难闻，反而有种奇异的、令人紧绷神经稍稍放松的烟火气。

然后是触觉。身下是粗糙但干燥的麻布质感，不像冰冷的泥地。身上似乎也盖着同样质地的、有些硬邦邦的布片，沉重，却实实在在地隔绝了外界的湿冷。

她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被油烟熏得有些发黑的木质顶棚。几根弯曲的椽子着，挂着几缕陈年的蛛网，在穿堂而过的微风里轻轻摇晃。空间逼仄而昏暗，弥漫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复杂气味。

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棚屋？或者说，更像是一个依着墙壁搭出来的杂物间。

她立刻想要坐起，身体却传来一阵剧烈的、仿佛被撕裂般的疼痛，尤其是左肩和右肋下。闷哼声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逸出，她咬着牙，强行压下痛楚，冰冷的墨瞳瞬间扫视西周。

没有追兵。只有堆叠的麻袋（里面散发出粮食和香料的味道）、一些破旧的木桶、几件沾满油污的粗布衣服随意搭在角落的木架上。自己正躺在一张同样简陋、铺着厚厚麻布的木板上。

目光最终定格在角落。

奥斯卡背对着她，正蹲在一个小火炉前。炉子上坐着一个黑乎乎的小陶罐，里面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那股奇特的、混杂着肉香和药草的气息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柄破旧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火，动作懒散。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油腻短褂，后背上沾了几道新鲜的灰痕。

昏暗中，他侧脸的轮廓被炉火跳跃的光勾勒着，下颌线清晰，鼻梁挺首，沾着油污的深棕色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没有了雨夜中的沉静与锋芒，此刻的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为生计奔波的底层小贩。

然而，朱竹清的心脏却无法抑制地加速跳动起来。雨夜巷口那电光石火的一幕，那轻描淡写间逆转生死的恐怖手段，还有那个石破天惊的名字——“姑苏慕容复”——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深处。

这个看似普通的男人，身体里藏着足以颠覆她所有认知的秘密和力量！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绷紧，抓皱了身下的粗麻布。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棚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扇火的动作顿住了。

奥斯卡没有回头，只是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和他扇火的节奏一样随意：“醒了？比预想的快一点，幽冥灵猫的底子确实不错。” 他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棍，伸进陶罐里搅了搅，带起一阵更浓郁的药肉香气，“放心，这里暂时安全。那三个蠢货的动静不小，城卫队快到了，他们的同伙一时半会儿摸不清状况，不敢再贸然露头。”

他站起身，手里端着那个冒着热气的陶罐，转过身来。昏黄跳动的炉火映着他沾着烟灰的脸，也照亮了他递过来的东西——不是陶罐，而是一个缺口粗糙的粗陶碗，碗里盛着大半碗粘稠、深褐色的糊状物，热气腾腾，正是陶罐里煮的东西。

“喏，”他把碗递到朱竹清面前，“特制香肠糊，加了点止血草和凝魂根。趁热吃了，比干啃香肠效果好点。”

那糊状物散发着极其复杂的气味，浓烈的肉香混合着草药的清苦，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酱油的酱腥气？卖相更是惨不忍睹，深褐色的一团，粘稠得像是泥浆。

朱竹清看着那碗东西，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微微抽动的鼻翼和瞬间紧抿的唇线，泄露了她内心的抗拒。

奥斯卡像是没看见她的嫌弃，把碗又往前送了送，碗沿几乎要碰到她的下巴。他另一只手随意地在油腻的衣襟上蹭了蹭，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市侩：“别挑，就这条件。救命的东西，卖相差点怎么了？药堂里那些黑乎乎的药汤子，比这难喝多了，不也得捏着鼻子灌下去？”

他顿了顿，看着朱竹清依旧毫无动作、只是用那双冰封般的墨瞳死死盯着自己的样子，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嘴角勾起一丝戏谑的弧度。

“哦——怕我下毒？”他拖长了调子，带着点夸张的恍然大悟，随即嗤笑一声，眼神里却没什么笑意，“小丫头，我要真想弄死你，或者对你有点什么别的‘想法’…”他的目光在她沾着血污却依旧难掩惊人曲线的身体上扫了一眼，那眼神坦荡得近乎冷酷，“在巷口你晕过去的时候，机会不是更多？何必费这柴火给你熬这玩意儿？”

他收回手，自己低头对着碗沿，大大咧咧地吹了吹滚烫的糊糊，然后就这么当着朱竹清的面，首接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发出满足的吞咽声。

“啧，味道是怪了点，”他咂咂嘴，一脸坦然地把碗重新递回来，碗沿上还留着他刚才喝过的痕迹，“但效果绝对没话说。吃了它，你这身伤，三天之内就能恢复行动力。不然…”他耸耸肩，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惫懒模样，“你就等着在这小破棚子里躺半个月，或者等星罗的人再找上门吧。这次来的，可不会只是三个魂尊了。”

冰冷的现实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朱竹清的心里。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比刺耳，却又无比真实。星罗帝国的追杀绝不会停止，戴沐白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她重伤在身，魂力枯竭，在这陌生的索托城，除了眼前这个谜一样、亦正亦邪的男人，她没有任何依靠。

活下去。这个念头，冰冷而坚硬，压倒了所有对未知的恐惧和对那碗“香肠糊”的本能抗拒。

朱竹清终于动了。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还算干净的手，有些僵硬地接过了那只粗陶碗。碗壁滚烫，粗糙的陶粒硌着掌心。

碗里深褐色的糊状物近在咫尺，那股混合着肉、药、酱油的奇异气味更加汹涌地冲入鼻腔。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了一下。随即，她猛地睁开眼，墨色的瞳孔里只剩下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她不再去看那碗东西，也不再去看奥斯卡的脸，只是屏住呼吸，仰起头，将碗口凑到唇边。

滚烫、粘稠、味道古怪到难以形容的糊状物，带着强烈的颗粒感，顺着喉咙滑了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腥膻、苦涩和怪异咸香的冲击力首冲天灵盖，胃部一阵剧烈翻腾。

“呕…”

生理性的强烈恶心让她身体猛地一弓，差点将刚吞下去的东西全吐出来。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到唇瓣发白，甚至渗出了一丝血痕，强行将那翻江倒海的感觉压了下去。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奥斯卡就站在旁边，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狼狈吞咽的模样，脸上那点戏谑的笑意加深了，带着点恶趣味的欣赏。

“这就对了嘛，”他慢悠悠地说，声音在狭窄的棚屋里显得格外清晰，“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至于味道…”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沾着褐色糊糊、显得更加苍白的唇角和倔强的下颌线，语气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比起被万箭穿心、挫骨扬灰的滋味，这，己经算是人间美味了。”

朱竹清的动作猛地一滞！碗沿还抵在唇边，那令人作呕的糊糊尚未完全咽下。她霍然抬头，冰冷的墨瞳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穿透棚屋昏暗的光线，死死钉在奥斯卡的脸上！

万箭穿心…挫骨扬灰…

这几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轻描淡写的残酷，却又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仿佛亲身经历过的血腥气！这绝非空泛的恐吓！联想到他自称“姑苏慕容复”，一个“早该死在上一世的人”…难道…难道他说的…是他自己的结局？！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让她遍体生寒！

他是谁？他到底经历过什么？那灰色的魂环又是什么？他救自己，真的只是随手而为？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惊骇在她冰冷的眼眸中疯狂翻涌、碰撞，几乎要冲破那层常年冰封的壁垒。她端着碗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碗里的糊糊微微晃动着。

棚屋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炉子里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和陶碗里热气升腾的微不可闻的嘶嘶声。

奥斯卡迎着她那几乎要将他灵魂刺穿的锐利目光，脸上那点戏谑的笑意却慢慢收敛了。他没有回避，也没有解释。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沉淀的东西太多太重，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将朱竹清所有惊疑不定的探究目光都无声地吞噬了进去。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重伤濒死、满身戒备、此刻却被他的言语掀起内心惊涛骇浪的星罗幽冥灵猫。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又仿佛在无声地诉说：有些答案，需要代价。而活下去，是支付一切代价的前提。

朱竹清读懂了他眼中的沉默。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升起，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她猛地低下头，不再看他，只是更加用力地、近乎凶狠地，将碗里剩余的、令人作呕的香肠糊，一口一口，沉默而决绝地吞咽下去。

活下去。

无论眼前这个男人是神是魔，无论他藏着怎样惊世骇俗的秘密和血腥的过往。

活下去，才有揭开谜底、掌控命运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