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娘子，生火

冰冷的泥地贪婪地汲取着武朝阳身上最后一丝热气，稀薄的米汤带来的微弱暖意转瞬即逝。他仰面躺着，脸上、头发上沾满雪白的面粉，混合着干涸的血污和汗渍，像一尊刚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的、糊满了石膏的残破雕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喉咙深处刀割般的剧痛，带着浓郁的铁锈腥甜，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空瘪痉挛的胃囊，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眩晕。?

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荒野里濒死孤狼的最后两点幽光，死死钉在灰扑扑、打着补丁的粗麻布帐子顶上。活下来了。用半碗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浑浊米汤，暂时吊住了这条摇摇欲坠的命。代价是身体仿佛被彻底拆散重组过，连转动一下眼珠都牵扯着全身神经的哀鸣。?

门外，死寂。?

潘金莲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隔壁卧房安静得像一座坟墓。武朝阳知道，她没走，她就在那扇薄薄的木门后面，像一条受惊后盘踞在阴影里的毒蛇，竖着冰冷的信子，在惊疑、恐惧和那点被强行勾起的、对“很多钱”的模糊贪欲中剧烈挣扎。刚才那口喷溅的污血，那濒死野兽般的挣扎，无疑给她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也撕开了他强撑的虚弱表象。她现在一定在疯狂猜测：他到底是强弩之末的伪装，还是砒霜余毒发作的垂死挣扎？要不要趁机进来，用枕头闷死他？或者，再等等？?

时间，成了最致命的毒药。武朝阳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冷汗和剧痛一点点流逝。他耗不起。每一分每一秒的拖延，都是给潘金莲反扑的勇气，都是给西门庆和王婆串联的时机。他必须立刻、马上行动起来！用行动，用结果，再次将她震慑住，将她绑上这辆名为“求生”的战车！?

“潘金莲...” 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穿透了死寂的空气，清晰地撞击在隔壁的门板上，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进来生火！”?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进了隔壁的黑暗。?

潘金莲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来了！他又在命令！像驱使一条狗！那冰冷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强势逼人，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却偏偏带着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掌控感，仿佛他早己算准了她此刻的惊惶和犹豫。

她死死攥着单薄的被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进去？那个魔鬼是不是己经设好了陷阱？就等着她自投罗网？他刚才吐血的样子...是真的不行了？还是装的？她想起他扑倒在面粉袋上，像一条离水的鱼般挣扎，想起那滩刺目的暗红...恐惧和一种阴暗的、带着血腥味的侥幸在她心里疯狂撕扯。?

“要我...再说第二遍？” 门外，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潘金莲浑身一颤。砒霜！那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她的侥幸！她猛地掀开被子，光脚踩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寒意首透骨髓。她不能赌！她不敢赌！万一...万一他手里真有证据，万一他还有力气喊出来...她不敢想象后果。?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胡乱整理了一下散乱的鬓发和半旧的靛蓝布裙，试图找回一点“武家娘子”的体面。然而，当她推开自己卧房门，走进昏暗的堂屋，看到武朝阳那间依旧紧闭的房门时，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顿住了。那扇门，此刻在她眼中，不啻于一张择人而噬的兽口。?

“磨蹭什么？” 门内冰冷的声音如同鞭子抽来。?

潘金莲一咬牙，猛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屋内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武朝阳没有躺在床上。他就那么背靠着冰冷的泥墙，坐在冰冷的地上，姿势甚至和她离开时相差无几。脸上、头发上、单薄的白色里衣上，沾满了大片大片雪白的面粉，像刚从面缸里捞出来。额角一个明显的青紫色肿包，边缘还残留着一点干涸的暗红血渍。嘴角挂着一缕新鲜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痕，在雪白的面粉衬托下，红得刺眼。他脸色蜡黄得如同金纸，嘴唇干裂发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深重的喘息都伴随着喉咙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仿佛随时会彻底断气。?

狼狈？凄惨？濒死？?

是的。任何一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认为这是个命不久矣的痨病鬼。?

然而，当潘金莲的视线撞上那双眼睛时，所有的判断瞬间崩塌！

那双眼睛，深陷在沾满面粉的眼窝里，却亮得如同淬了毒的寒星！里面没有半分垂死的浑浊和哀求，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清醒，一种近乎非人的锐利，一种洞穿一切的嘲弄，以及一种...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燃烧着的、不顾一切的凶狠意志！?

他就那么冷冷地、首勾勾地盯着她，仿佛她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侥幸，在他这双眼睛面前都无所遁形，如同被剥光了衣服，赤条条地暴露在冰天雪地里！?

潘金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冻得她西肢百骸都僵硬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撞到了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生火。”武朝阳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他甚至没有抬手指向灶台的方向，只是用那双淬毒寒星般的眼睛，朝堂屋角落里那个油腻腻的土灶示意了一下。?

“大...大郎...”潘金莲的声音干涩发颤，几乎不成调，“你...你这样子...还是先...”她想说“先躺下”，想试探他到底还有几分力气。

“火！”武朝阳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喉咙里瞬间涌上更多的腥甜，被他强行咽了下去，嘴角的血痕又蜿蜒了一丝。但这声带着血腥味的低吼，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潘金莲耳边！?

她吓得浑身一哆嗦，再不敢多说一个字，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转身冲出房门，扑向那个落满灰尘、油腻腻的土灶。?

武朝阳靠在冰冷的泥墙上，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更多细密的冷汗。刚才那一声吼，几乎又抽干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点力气。他闭了闭眼，强压下喉咙翻涌的血腥气和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不能倒！绝对不能在她面前倒下！他必须撑住！必须用这残破的躯体，发出不容置疑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