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猢狲未醒，泪魄初萌

水帘洞里静得只剩下瀑布的闷响。那声音隔着一层什么，嗡嗡地传进来，听着让人心里发沉。

暖玉台上，黛玉的魂影悬在琉璃光里，比之前扎实了不少。清透的眼珠子一眨不眨，死死钉在下头那个倒在乱石堆里的人影身上。

孙悟空趴在那儿，一动不动。金色的毛让血和土糊得打绺，那身曾经亮闪闪的锁子甲破得不像样，沉甸甸压着他。脸朝下，侧着，半边脸埋在碎石子里，惨白惨白的，嘴唇干得裂开几道口子，一道暗红的血印子凝在嘴角。最揪心的是他那胸口，半天才看见一点微弱的起伏，慢得吓人，好像下一口气随时会断掉。

“猢…狲…” 黛玉嘴唇动了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卡在喉咙里，轻得像蚊子哼。她魂影的手下意识往前伸，想碰碰他，可指尖刚探出琉璃光晕的边缘，就一阵发虚发飘，根本够不着。巨大的恐慌像冰水，兜头浇下来，冻得她魂体都发僵。刚才那毁天灭地的棒魂呢？那个把她死死护在身后的猢狲呢？怎么就……躺这儿了？

“呜…大…王…” 暖玉台下头，老猴王喉咙里滚出破风箱似的呜咽。它趴在地上，爪子抠着石头缝，指甲都崩了，血混着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孙悟空那几乎看不出来的胸口起伏，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污往下淌。完了吗？大王…真耗干了？

角落里，壮壮和几个活下来的通臂猿猴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害怕的咕噜声。蕉窗上那点绿光也跟着急闪。

黛玉感觉自己的魂像被一只冰手攥住了，那琉璃心魄在胸口猛地一抽，跳得又快又乱！她看着下头那张惨白的猴脸，一股说不出的疼和怕猛地炸开，比她自己魂飞魄散那会儿还厉害！

“猢狲——！！！” 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从她魂影里爆出来！用尽了力气，刺得洞壁都嗡嗡响。魂影在光里剧烈地抖，琉璃心魄的光也跟着乱闪，眼看又要散！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

嗡……

一声轻得不能再轻、却奇异地让人心头一静的声响，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像山泉滴在石头上，又像风吹过老树叶子。

就这一声，洞里头那股子要命的绝望、恐慌，一下子像被抚平了似的，散了大半。连黛玉那快炸开的魂和乱闪的心魄光，都奇迹般地稳住了。胸口那团光还在急跳，但没刚才那么吓人了。

紧跟着，一股子形容不出来的、温温润润的气息，像春天刚化冻的水，悄没声地漫进了整个水帘洞。

洞顶那个被孙悟空砸开的大口子边上，几根早就枯死的藤子，被这气儿一拂，竟“啵”地一下，冒出几个嫩绿的小芽！芽儿飞快地抽条，眨眼就开出几朵小白花，花瓣儿边上还绕着一圈儿柔柔的光。

地上碎石缝里，几棵被踩烂了根的野草，也顶开石头碴子，冒出点倔强的绿尖尖。

一股子新鲜的、湿漉漉的草木清气，一下子冲散了洞里的血腥和焦糊味。

一个人影，没半点动静，就那么出现在了洞中央，暖玉台和孙悟空中间的空地上。

好像他一首就在那儿，只是没人瞧见。

一身洗得发白的青灰布道袍，袖子老宽。头发胡子全白了，脸上皱纹挺深，看着挺和气。最抓人的是那双眼睛，清亮得像刚出生的小娃，可又深得看不见底，像把天地万物都装进去了。

菩提祖师。

他先看了看暖玉台光里的黛玉魂影，目光在她胸口那团琉璃光上停了一瞬，清亮的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了然，又有点悲悯。然后，才看向下头石头堆里那个徒弟。

看着那身破甲，嘴角的血，还有那丝快断的气儿，祖师脸上那点悲悯更深了。

他没说话，只抬起一只干瘦的手，对着黛玉那边，隔空轻轻一点。

嗖！

一点翠绿得晃眼的光，从他指尖飞出来，快得看不清，“噗”一下就没进了黛玉胸口的琉璃心魄里。

黛玉只觉得一股子暖烘烘、又厚实得吓人的劲儿猛地灌了进来！温和，却霸道，一下子把她魂体里那些刚被吓出来的裂缝、不稳当，全给抹平了！那琉璃心魄的光“嗡”地一下变得特别稳，特别实！魂影也像吃了大补丸，一下子凝实不少，脑子也清明了。刚才那股撕心裂肺的疼还在，可魂体像被钉住了，再晃不动了。

“猢…狲…” 她立刻又往下看，声音里的绝望没了，只剩下烧心挠肝的盼头，眼睛死死盯住菩提祖师。

祖师还是没吭声。点向黛玉的手指头没收回，手腕子极其自然地一转，指尖就遥遥指向了地上趴着的孙悟空。

这回，没光飞出来。

可怪事发生了。孙悟空躺的那一小片地方，时间好像突然被拉长了！他每一次微弱到快没了的呼吸，都被放慢了，拉长了，变得清晰可辨。周围的空间也像被看不见的手叠了好几层，把他那点随时要灭的小命火苗子，牢牢地护在了最里头，最安稳的地方。

接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人感觉特别舒服的生命韵律，像水波一样，从祖师的指尖荡漾开，轻轻罩住了孙悟空。

这韵律不是硬塞力量给他，更像是最顶尖的引路人。

它像暖和的春雨，悄无声息地渗进孙悟空早就干涸、快散架的身体里，钻进他每一条枯死的经脉，甚至是他被棒魂反噬伤着的元神深处！它精准又温和，像理乱麻似的，把孙悟空体内那点散在各处、死气沉沉的最后生机，一点点归拢、串连起来！

这韵律还像个大磁石，把天地间最干净的木气儿、星星的精华、地底下的生机……一股脑儿全吸了过来！透过洞顶那个大口子，透过祖师叠好的空间层，朝着孙悟空躺的地方疯涌！

这些好东西没硬灌，就在那玄妙的生命韵律引导下，像最听话的小溪流，温温吞吞地滋润他枯死的经脉，修补他破烂的五脏，暖着他受伤的元神。

奇迹，就这么静悄悄发生了。

孙悟空那丝快断的气儿，在祖师的韵律引着、天地精华养着下，极其艰难地……却又真真切切地……变深了一点点！

虽然还是弱得像游丝，可那胸口的起伏，不再是临死的抽抽，变成了睡着一样的、又慢又长的呼吸！

他那张白纸似的脸，那层死气沉沉的灰败色，也好像褪掉了一丁点，虽然还是没血色，可不再像石头那么冷了。

最要紧的是，一股子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却像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小草芽一样死倔的生机，在他身体最深处，一点一点、顽强地……活泛过来了！

“呜……” 老猴王浑浊的眼珠子死盯着孙悟空胸口那变明显了一点的起伏，喉咙里挤出带着巨大狂喜和敬畏的呜咽！活了！喘上气了！大王…有救！它那沾满血泥的脑袋，朝着菩提祖师的方向，重重地、带着全副的虔诚，磕了下去。

壮壮几个大猴子也感觉到了那要命的变化，猴脸上露出又呆又狂喜的表情，学着老猴王，朝着祖师的方向匍匐磕头。

琉璃光里的黛玉，更是清清楚楚“感觉”到了孙悟空生命的变化！那股子微弱又死倔的生机，像黑夜里点起的小火星子，一下子把她心里头那点绝望全烧没了！巨大的欢喜和后怕像浪头一样拍过来，打得她刚稳住的魂体都轻轻晃。她琉璃似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钉在菩提祖师身上，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感激里，还夹着一种说不出的亲近。

菩提祖师做完这些，慢慢收回了手指。他那双清亮得吓人、又深不见底的眼睛，又一次落在黛玉身上，在她胸口那团温润扎实的琉璃心魄上停了停，像是看透了什么。

一丝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点洞悉和说不清道不明期许的叹息，像烟似的飘散在洞里。

“痴儿……泪魄未醒，情劫未渡……路，还长啊……”

这声叹息轻飘飘，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了黛玉刚稳下来的心魄上。她微微一怔，琉璃眼里闪过一丝迷茫，立刻又被对孙悟空那股子揪心的关切盖了过去。

菩提祖师不再多说一个字。青灰的道袍袖子好像被风吹了一下，身影就像滴进水里的墨汁，在黛玉、老猴王它们敬畏虔诚的注视下，无声无息地淡了、散了。

好像压根儿没来过。

只留下洞顶豁口边上那几朵发着柔光的小白花，还有石头缝里倔强冒头的绿草尖儿，无声地证明着刚才那场起死回生的神迹。

水帘洞重新静下来。

瀑布的轰鸣声变得真切了。

暖玉台上，琉璃光稳稳地转着，黛玉的魂影定定地悬在那儿，眼睛一下也舍不得离开下头乱石堆里那个呼吸变得绵长、生机正一点一点、死倔地往回爬的毛茸茸身子。

老猴王还趴在地上磕着头，一脸血泪泥混在一块儿，是累瘫了，也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一切都安静了。

只有孙悟空胸口那微弱却持续不断的起伏，像黑暗里最金贵的鼓点，在洞里轻轻地、一下一下、死倔地敲着。

咚…咚…

声音很轻，却砸得黛玉魂影发颤。她看着下头那张依旧惨白的猴脸，心里头那点刚被祖师按下去的恐慌，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气儿是有了，可人呢？什么时候醒？

老猴王挣扎着，用尽吃奶的劲儿才把上半身撑起来一点。它喘得厉害，喉咙里嗬嗬作响，浑浊的老眼扫了一圈狼藉的洞府，扫过角落里缩着的几个带伤的壮壮它们，最后落在倒地的孙悟空身上，又急又痛。

“水…” 它嗓子哑得快冒烟，爪子艰难地指了指洞外瀑布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干裂的嘴唇，对着壮壮它们发出几个短促的嘶哑音节。意思明白：弄点干净水来！给大王擦擦！也…也给它自己润润快冒烟的喉咙。

壮壮反应慢半拍，但看懂了老猴王的手势。它低吼一声算是答应，拖着一条被落石砸得不太利索的后腿，一瘸一拐地往洞口水帘子那边挪。另外两只伤轻点的通臂猿猴也赶紧爬起来跟上，生怕慢了。

黛玉在光里看着，心揪得更紧。老猴子也快撑不住了。她目光又落回孙悟空身上，看着他嘴角那道刺眼的暗红血痕，看着他那身糊满血泥的破甲，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她得做点什么！不能就这么干看着！

她试着调动魂体里那股被祖师点化后温顺又厚实的力量。很陌生，像刚学会走路的小孩。意念集中，小心翼翼地分出一丝极细极细的暖流，像探路的小触角，朝着下头孙悟空的方向，慢慢地、试探着延伸过去。

距离不远，可对她这刚稳住的魂来说，像隔着一座山。那丝暖流刚探出琉璃光晕，就感觉外头的“风”有点冷，有点刮魂。她咬牙忍着，集中精神，一点点往前够。

近了…更近了…

就在那丝微弱的暖流，终于颤巍巍地快要碰到孙悟空沾着血污的金色毛发时——

呼！

一股微弱却带着本能抗拒的灼热气息，猛地从孙悟空体内反冲出来！像是沉睡的火山无意识喷出的一缕火星！

噗！

黛玉那丝探出去的暖流，瞬间被这灼热气息撞得粉碎！一股针扎似的反噬感顺着联系猛地刺回她的魂体！

“呃！” 黛玉魂影猛地一颤，闷哼一声，胸口琉璃心魄的光跟着急闪了几下才稳住。反噬不算重，更像被烫了一下手，可那股被拒绝的无力感和挫败，让她魂体发冷。

他…他身体里那股属于齐天大圣的霸道力量，就算他昏迷不醒，也本能地在排斥外来的气息？哪怕是她想帮他？

这念头让黛玉心头发苦。她看着下头那个无知无觉的身影，琉璃眼里第一次涌上一种近乎委屈的水光。死猢狲！都这样了还这么霸道！连碰都不让碰一下！

她赌气似的想再试一次，可魂体深处传来的阵阵虚弱感提醒她，刚才那一下尝试消耗不小。再乱来，魂体不稳，只会添乱。

就在这时，壮壮它们回来了。壮壮用巨大的石碗，小心翼翼盛着从瀑布最急处接来的、最干净的活水，碗口还漂着几片被水流冲下来的嫩叶子。它一瘸一拐地走到老猴王身边，把石碗放下。

老猴王感激地看了它一眼，枯爪哆嗦着捧起石碗，自己先贪婪地灌了两大口。清凉的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让它精神一震。它喘匀气，又捧起碗，挣扎着挪到孙悟空脑袋旁边。

它不敢乱动大王，只能用自己的破袖子沾湿了水，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去擦拭孙悟空脸上、嘴角干涸的血污和尘土。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生怕弄疼了他。

清水擦过孙悟空干裂的嘴唇，那惨白的唇瓣似乎无意识地微微动了一下。

这细微到极点的变化，却被一首死死盯着的黛玉和老猴王同时捕捉到了！

老猴王枯爪猛地一抖，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它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更加卖力地、无比轻柔地擦拭着。

黛玉在光里屏住了呼吸，琉璃眼珠一眨不眨，心提到了嗓子眼。

水珠沿着孙悟空金色的毛发滑落，流过他紧闭的眼睑。

在黛玉和老猴王几乎要窒息的注视下——

孙悟空那浓密的、如同两把小扇子的金色睫毛，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