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阿元的小耳朵

暖阁的窗棂上，冰凌花在午后的阳光下悄然融化，凝成晶莹的水珠，一滴，又一滴，悄无声息地坠落。空气里弥漫着暖融融的炭火气、新晒被褥的棉布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清苦。

阿元撅着小屁股，整个人几乎要趴到厚厚的地毯上。他小脸绷得紧紧的，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小手里紧紧攥着一根从福伯针线笸箩里“借”来的、磨得光溜溜的细竹签，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眼前一个硬邦邦、油亮亮的核桃。

“嘿——呀！”他憋足了劲，小胳膊猛地用力，竹签狠狠戳向核桃的缝隙。

“啪嗒！”

核桃没开，竹签尖儿却崩飞了一小截。

“哎呀！”阿元懊恼地叫了一声，小眉头皱成了八字。

旁边的小豆子盘腿坐着，膝上摊着一本旧得卷了边的《三字经》，手指点着上面的字，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听到声响，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阿元气鼓鼓的小脸和那枚顽固的核桃，默默地放下书，起身走到桌边。他踮起脚，够到果盘里一个稍小的核桃，又拿起阿元丢在地上的半截竹签。小豆子将核桃放在地毯上，小手稳稳地捏着竹签，尖端精准地卡进核桃尾部那个小小的凹陷处，手腕轻轻一撬。

“咔”一声轻响，核桃应声裂开一道整齐的缝。

阿元看得目瞪口呆，小嘴巴张成了“O”形。

小豆子把裂开的核桃和竹签一起递给他，小声道：“这里……有个小窝窝，撬这里。”他指了指核桃尾部那个不起眼的凹陷。

“哇！小豆子你好厉害！”阿元立刻多云转晴，大眼睛里满是崇拜的光，接过核桃和竹签，学着小豆子的样子，笨拙地撬起来，果然比刚才顺利多了。他小心翼翼地剥出完整的核桃仁，献宝似的先塞了一瓣到小豆子嘴里，又捏起最大最的一瓣，眼睛亮晶晶地望向门口：“这个给爹留着！”

福伯端着刚熬好的冰糖雪梨羹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布满皱纹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暖意融融：“小少爷真懂事！大帅知道了，心里肯定欢喜！”

阿元得了夸奖，小胸脯挺得更高了，把留给顾沉舟的那瓣核桃仁用干净的小帕子仔仔细细包好，宝贝似的揣进自己湖蓝色小夹袄的兜兜里，还拍了拍。

“福伯福伯，”阿元凑到福伯身边，小手拉着他的衣角，仰着小脸，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爹今天是不是又去打坏人了？像上次那样，‘砰砰砰’！”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比划了个开枪的手势，小脸上满是紧张又兴奋的光。

福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慈祥了些，轻轻拍了拍阿元的小脑袋：“大帅是去办正事了，是去保护咱们北平城呢！小少爷别担心，快把梨羹喝了，润润嗓子。”

阿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乖乖坐回小杌子上，捧着温热的瓷碗小口啜着甜丝丝的梨羹。可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着，小耳朵像只警惕的小兔子，悄悄竖了起来。

窗外，似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暖阁门外。是亲卫换岗时低沉的交谈，夹杂着金属装备碰撞的轻微铿锵。

“……西城那边……刘满囤……死透了……查不出线……”

“……银元……赵小栓那小子……嘴硬……”

“……大帅……脸色……沉得吓人……”

声音压得极低，断断续续，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大人们以为隔着门，孩子又小，听不真切。可阿元捧着碗的小手却顿住了。他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小眉头微微蹙起，像在努力捕捉那些破碎的音节。

刘满囤？死透了？小豆子？嘴硬？爹……脸色吓人？

这些词像冰冷的小石子，一颗颗砸进阿元懵懂的小心湖里。他记得上次爹脸色“沉得吓人”的时候，就是那些拿刀的黑衣人闯进来的晚上。阿元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小豆子。小豆子依旧安静地剥着核桃，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睛里的光，只是捏着核桃的手指，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阿元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快了几下。他放下碗，像只灵活的小猫，悄无声息地溜到门边，把小小的耳朵紧紧贴在冰凉光滑的红木门板上。

外面的声音更清晰了些。

“……兵工厂那边……机器废了……枪管……赶不上……”

“……日本人……催得紧……樱花……”

“……大帅说……盯死……柴房……”

樱花！阿元的小耳朵猛地一抖！他记得这个词！上次小豆子脖子后面那个红红的印子，福伯和军医伯伯悄悄说话时，就提到过“樱花”！是坏东西！

一股强烈的保护欲瞬间涌上阿元的心头。他像个小炮弹一样冲回小豆子身边，一把抓住小豆子的胳膊，小脸绷得紧紧的，大眼睛里满是焦急和一种小兽般的警觉：“小豆子！快躲起来！坏蛋又要来了！他们……他们提‘樱花’了！”

小豆子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手里的核桃仁掉在地上。他看着阿元焦急万分的小脸，清澈的眼睛里先是茫然，随即像是听懂了什么，瞳孔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和了然。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反手握住阿元微微发凉的小手，声音很轻却很稳：“阿元别怕，义父……会保护我们的。”他悄悄指了指门外守卫的士兵影子。

福伯也听到了阿元的话，脸色微微一变。他没想到小少爷的耳朵这么灵！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蹲下身，揽住两个孩子的肩膀，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小少爷听岔啦，外面叔叔们在说公事呢。咱们帅府现在啊，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咱们的人，比铁桶还结实！什么坏蛋都进不来！大帅很快就回来了，咱们安安心心的，啊？”

阿元看看福伯笃定的脸，又看看小豆子平静的眼神，再看看门外站得笔首的士兵影子，紧绷的小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他相信福伯，更相信爹。可是……可是“樱花”……还有小豆子……阿元心里还是像揣了个不安分的小兔子。

他重新坐回小杌子上，捧起那碗温热的梨羹，小口小口地喝着，甜丝丝的味道滑进喉咙。只是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紧闭的房门，小耳朵依旧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警觉，捕捉着门外哪怕最细微的声响。他要替爹守着小豆子！阿元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小拳头悄悄在桌子底下握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