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暗流与暖阳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初春清晨最后一丝寒意。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和米粥的甜糯气息。

阿元穿着簇新的湖蓝色小夹袄，盘腿坐在临窗的软榻上，小脸绷得紧紧的，正对着面前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如临大敌。小豆子则安静地坐在旁边的矮凳上，捧着一本福伯找来的旧画册，看得入神，只是偶尔会不自觉地抬手摸摸自己的后颈。

“福伯……”阿元拖长了调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小眉头皱成了苦瓜，“药药好苦……阿元能不能只喝一半？”

福伯端着一碟刚蒸好的、雪白松软的奶馒头进来，闻言笑呵呵地摇头：“小少爷乖，良药苦口利于病。您前几日受了惊吓，军医开的安神药，一滴都不能少。”他将馒头放在小几上，又变戏法似的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喏，喝完药，福伯给蜜渍金桔吃，可甜了。”

蜜饯的诱惑暂时压过了对苦药的恐惧。阿元深吸一口气，捏着小鼻子，端起药碗，视死如归般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苦涩的味道瞬间席卷味蕾，呛得他小脸皱成一团，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慌忙抓起福伯递来的蜜饯塞进嘴里，甜滋滋的味道化开，才勉强压住那股翻腾的苦味。

“小豆子，你也喝！”阿元含着蜜饯，含糊不清地指着旁边另一碗温着的药。

小豆子放下画册，没说什么，默默地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神色平静，仿佛喝的不是苦药而是白水。只是他端着碗的手指，微微有些用力。

福伯看着两个孩子，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慈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小豆子后颈那个樱花烙印……大帅虽然下令暂时不要惊动，可那印记，像一根刺扎在老人心里。他收拾着药碗，状似无意地闲聊：“小豆子，以前在破庙……除了阿元，还有谁照顾你们呀？有没有……有没有见过什么特别的人？”

小豆子喝药的动作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神色。他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有个……瞎眼的陈婆婆……偶尔会给我们点吃的……还有……冬天特别冷的时候……会有一个……蒙着脸的叔叔……丢些旧棉被在庙门口……丢下就走……看不清样子。”

蒙着脸的叔叔？福伯心中一动，追问道：“记得他大概多高吗？走路什么样子？说话吗？”

小豆子摇摇头：“很高……比福伯高……走路很快……像风一样……不说话。”他努力回忆着，小脸上带着困惑，“有一次……他丢下被子时……袖口……好像刮破了……里面……里面衣服的颜色……很怪，像……像树皮。”

树皮色？福伯心中猛地一跳！那是日军野战部队冬季作训服的颜色！难道……那个暗中丢下棉被的“叔叔”，竟是日本人？是监视？还是……某种安排？

“福伯，树皮是什么颜色？”阿元好奇地凑过来，完全没察觉大人间的暗流涌动，小手指着窗外刚抽出嫩芽的柳条，“是那个绿绿的吗？”

“不是，”福伯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勉强挤出笑容，摸了摸阿元的头，“是旧旧的、灰扑扑的颜色。好了，药喝完了，小少爷们快吃馒头吧，趁热。”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顾沉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换下了戎装，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家常长衫，少了几分战场上的煞气，却依旧带着迫人的威仪。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爹！”阿元眼睛一亮，像只欢快的小雀儿，从软榻上跳下来，趿拉着小棉鞋就扑了过去，一把抱住顾沉舟的腿。

顾沉舟身体有刹那的僵硬。他低头看着抱着自己腿、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阿元。孩子柔软的身体带着阳光和奶馒头的暖香，毫无保留地传递着依赖和亲近。这种纯粹的情感冲击，对他而言陌生又强大。

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伸出手，动作有些生涩地，轻轻放在阿元柔软的发顶，揉了揉：“嗯。”

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一个略显僵硬的抚摸，却让阿元的小脸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仿佛得到了天底下最大的奖赏。他紧紧抱着顾沉舟的腿，仰着头傻笑。

顾沉舟的目光越过阿元，落在软榻旁的小豆子身上。小豆子己经站了起来，安静地看着这边，眼神清澈，带着一丝属于孩子的怯生生的好奇，也有一丝超越年龄的沉静。

“小豆子，”顾沉舟开口，声音比平时温和了些许，“过来。”

小豆子依言走过来，在距离顾沉舟一步远的地方站定，微微垂着头。

顾沉舟蹲下身，视线与小豆子平齐。他伸出手，没有碰触孩子，只是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两枚用红绳系着的、温润光洁的羊脂白玉平安扣。玉质细腻，雕工古朴。

“戴着。”顾沉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贴身，任何时候，都不准离身。”

他将其中一枚红绳套在阿元脖子上，玉扣贴着孩子温热的胸口。阿元新奇地摸着光滑温润的玉扣，爱不释手。

顾沉舟拿起另一枚，看向小豆子。小豆子抬起清澈的眼睛，与顾沉舟深邃的目光对视了一瞬，然后乖乖地低下头。顾沉舟亲手将红绳戴在他的颈间，冰凉的玉扣贴上肌肤，小豆子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谢谢……大帅。”小豆子的声音很轻。

“叫义父。”顾沉舟站起身，语气平淡，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暖阁内。

福伯端着馒头的手猛地一抖，差点失手摔了碟子，难以置信地看向顾沉舟。阿元也愣住了，仰着小脑袋，看看顾沉舟，又看看小豆子。

小豆子猛地抬起头，小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震惊、茫然、无措……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他看着顾沉舟，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顾沉舟没有解释，只是深深地看了小豆子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审视、一丝极淡的怜悯，还有某种沉重的决断。然后，他转身对福伯道：“准备一下，午后带他们去马场。”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离开了暖阁。

暖阁里一片寂静。阿元眨巴着大眼睛，似乎终于消化了那个词的意思，他开心地拉起小豆子的手摇晃：“小豆子！爹让你叫义父！以后我们就是真的兄弟啦！”

小豆子依旧呆呆地站着，小手紧紧攥着胸前那枚温润的平安扣，指尖冰凉。那声“义父”像一块巨石投入他小小的心湖，激起的却是恐惧大于喜悦的滔天巨浪。

他脖子上的樱花烙印，在温暖的阳光底下，似乎隐隐发烫。

福伯看着他苍白的小脸和眼中深藏的惊惶，无声地叹了口气，心中的忧虑更重了。

午后，帅府西侧的马场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草皮泛着新绿，空气中飘荡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几匹毛色油亮的骏马在马夫的牵引下，悠闲地甩着尾巴。

顾沉舟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黑色骑装，身姿挺拔如松，亲自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小马驹走了过来。

这马驹体型匀称，性情温顺，额心有一簇菱形的黑色毛发，显得格外精神。

“爹！是大马！”阿元被福伯抱着，兴奋地指着小白马，小脸激动得通红。

顾沉舟走到近前，没有看福伯怀里雀跃的阿元，目光却落在跟在福伯身边、依旧沉默安静的小豆子身上。

“过来。”顾沉舟对小豆子道。

小豆子迟疑了一下，依言走到小白马跟前。马驹温润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小人儿，打了个响鼻，喷出温热的气息。

顾沉舟俯身，一只大手稳稳地托住小豆子的腋下，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背。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却又奇异地蕴含着一种保护的意味。

小豆子只觉得身体一轻，下一刻，己经被顾沉舟稳稳地举了起来，轻轻放在了小白马光洁的背上。

骤然升高的视野让小豆子惊呼一声，小手下意识地抓住了马鞍前的鬃毛。小白马似乎感受到背上的重量，有些不安地踏了踏蹄子。

“坐稳。”顾沉舟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一手紧握缰绳，一手稳稳地扶着小豆子的后腰，控制着小白马缓缓迈开步子。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高大的男人护着马背上小小的孩子，在空旷的马场上缓缓踱步。

小豆子起初身体僵硬，紧紧抓着鬃毛，渐渐地，在顾沉舟沉稳手掌的支撑下，在那有节奏的颠簸中，他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他低头看着顾沉舟扶在自己腰间、骨节分明的大手，感受着那掌心传来的、令人心安的温热和力量。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惶恐与莫名酸楚的情绪，悄悄涌上心头。

“小豆子！小豆子骑马！好威风！”阿元在福伯怀里羡慕地大喊大叫。

顾沉舟这才停下脚步，将小豆子从马背上抱下来。

小豆子脚踩到实地，身体晃了晃，被顾沉舟扶住。

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顾沉舟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小声道：“谢谢……义父。”

这一次，“义父”两个字虽然依旧很轻，却清晰地吐了出来。

顾沉舟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

他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极其短暂地、轻轻拍了下小豆子单薄的肩膀。

然后，他转向眼巴巴望着他的阿元。

“该你了。”顾沉舟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但伸出手去抱阿元的动作，似乎比方才更自然了些许。

阿元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扑向顾沉舟的怀抱。

马场上的阳光暖融融的，暂时驱散了阴谋的阴霾。

福伯站在一旁，看着顾沉舟将兴奋得咯咯首笑的阿元也抱上马背，小心翼翼地护着踱步，再看着安静站在一边、小手无意识地着胸前平安扣的小豆子，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欣慰又无比复杂的笑容。

暗流依旧汹涌，但这片刻的暖阳，足以慰藉人心。

然而，没人注意到，马场外围树林的阴影深处，一架长筒望远镜正悄然对准了马场中央的父子三人。

望远镜后，一双阴鸷如毒蛇的眼睛，正死死盯着顾沉舟扶在小豆子腰间的那只手，以及小豆子颈间若隐若现的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