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何皇后的礼物

欧翼谨慎答道：“天下自然是陛下说了算。”

汉灵帝冷笑摇头，目光扫向远处的张让赵忠道：“你以为这些人没自己的盘算？”他轻轻捶着自己酸疼的膝盖，“汝南袁氏、弘农杨氏......他们忠的从来都是自家门第。”

风骤起，灵帝的声音忽而低缓，像是在自语：“自光武皇帝中兴以来，这江山就是立在豪族肩上的。”

他屈指数来，“南阳阴氏、邓氏首推光武皇帝起事，真定郭氏助光武皇帝定鼎，扶风窦氏、安定梁氏、扶风马氏与光武皇帝同讨伐王莽......”

“六族与皇室血脉相连，皇后必出其门。”灵帝突然将酒泼向亭外，“就像这酒，看似朕在泼，实则早被六族分去了大半！”

汉灵帝突然脸色阴沉，声音压得极低：“但这花传鼓的游戏，到朕这里就断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皇后的出身，爱卿想必清楚？”欧翼脑海中顿时浮现何进杀猪的粗鄙模样。

“朕亲手终结了延续百年的外戚游戏。”灵帝起身踱步，衣袂翻飞，“自朕开始，刘氏再不靠那六族撑腰！”他突然冷笑，“可惜啊......”

树荫遮住了他半边脸，明暗交界处透着几分狰狞：“可惜外戚是废了，可空出的位置......”他猛地指向洛水方向，那是太学的所在，“全被那些世家占了！”

“所以朕十二岁就明白，”灵帝俯身在欧翼耳边低语，酒气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能帮朕对付世家的......”他指了指亭下候着的张让，“只有这些没根的东西！”

欧翼只觉得后背发凉，冷汗不住的下淌。汉灵帝这番话，竟与贾诩此前的所说如出一辙。他不禁暗想：贾诩那家伙揣摩人心的本事，当真可怕得紧。如今跑去长安避祸，更是显出其毒辣的眼光。

灵帝的声音陡然阴郁，带着几分冷意道：“你以为朕西园卖官真是朕贪财？”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天下钱财，早被那些世家大族瓜分殆尽。朕的大汉国库，竟连军饷都发不出来！”

他目翳阴鸷，从牙缝里碾出笑声：“他们满口仁义道德，”灵帝突然攥紧酒杯，“背地里却比盗跖还要贪婪！”

“知道朕是怎么做的吗？”他阴森森地凑近欧翼。见欧翼不敢作答，灵帝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张角......你该知道吧？”

欧翼心头狂跳：“史道长说......与他是同门。”

“同门？”灵帝突然大笑，笑声中透着癫狂，“那是朕派出去的！”

欧翼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席卷天下的黄巾之乱，竟是眼前这位天子亲手策划？亭角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仿佛在嘲笑他的天真。

远处的张让和赵忠被天子的笑声惊动，刚抬头窥探，又慌忙低头侍立。汉灵帝忽然朝院中一株参天古树招了招手。树影婆娑间，一个青衣人无声落地，朝着亭子重重叩首。

灵帝略一颔首，那人又如鬼魅般隐入树冠。风吹得枝叶沙沙作响，仿佛从未有人出现过。

“那是唐周。”灵帝把玩着酒杯，语气轻描淡写的说道，“张角起初确实替朕杀了不少世家蛀虫...”他忽将酒杯掷于地上，那酒水飞溅，侵湿了欧翼衣角，“可惜后来竟妄想翻天！所以唐周杀了他。”

欧翼盯着地上泗流的酒水，突然想起了黄巢，正是这黄巢不仅差点推翻了一个旧王朝，还掘尽了士族门阀的根。天街踏尽公卿骨！

黄巾这颗棋子，也是说弃就弃。欧翼突然觉得汉灵帝很可怕。而灵帝表情变得平静起来，平静地毛骨悚然。

汉灵帝有点疲惫的搓了搓额头，幽幽道：“这盘棋，还没下完呢。”他眼中闪过一丝讥诮，“袁绍之流想借何进这蠢货翻盘，殊不知......”

突然话锋一转：“张爱卿可会下棋？”欧翼忙道：“微臣不过是个臭棋篓子。”

灵帝被这回答逗乐了，捻须笑道：“岂不闻棋道之理？”他指尖蘸酒，在案上画了个棋盘，“宁失数子，不失一先。有先手反落后着，后发亦可制人。”

说着悠然坐下：“最后取胜的，往往是最出人意料的那手棋。”他意味深长地望向宫城方向，那里隐约可见西园军驻地的炊烟。

汉灵帝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首首盯着欧翼道：“可知朕为何召见你？”

欧翼正暗自腹诽还不是因为我花重金买官，好几十颗跳棋子呢，却听灵帝继续道：“其一，你胆大包天，来洛阳没几日就搅得满城风雨。”

他手指轻叩案几，“其二，你既得罪了阉党，”目光扫过张让旋即又了收回去，“又惹恼了袁氏这样的世家。”

“其三，你劝赵忠远离杨氏，足见机敏。”灵帝突然倾身向前，“其西，张机虽有名望，确是医者出身，你张家却无实权根基。”

月光此时透过亭檐，洒在欧翼脸上。灵帝本想说其五，你毫无野心，但想起辽东和辽东郡的故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恰是他看中欧翼的关键之一。

“如此胆大机敏又孤立无援之人......”灵帝把玩着酒杯，突然轻笑出声，“说不定正是朕棋枰上的一步妙手。”

指了指方才唐周隐没的古树方向，他继续说道：“不过，太过聪明也未必是好事。也入夜了，爱卿退下吧。有空多与史道人论论道。虽说道门自孝武皇帝后式微，但我大汉立国之初，靠的正是这黄老之术。”

欧翼心头一凛，撇眼快速扫了古树一眼，尔后恭敬地行了大礼，低声道：“微臣告退。”起身时，余光犹见灵帝手中把玩的酒杯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欧翼走后，汉灵帝着酒杯，若有所思。人之所为，终究逃不过思想的指引。就像朕用农家吉平，本想让他重振农耕，充实国库。可他农家却与法家墨家走的太近，而吉平这厮终日里着迷什么采花！

他拣起一颗葡萄。墨家区星己伏诛，至于法家......他猛地捏碎手中的葡萄，任汁水横流，就像要驯饿极猛虎之人，持刀逼其卖艺。天下凋敝，这饿虎终要食人的。

而名家？灵帝不屑地摇摇头，始于刑名，如今却沦为边让之流耍嘴皮子的把戏。儒生，呵呵，孔夫子的子孙现在都成日与宦官厮混在一起，还有什么脸面说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呢？夜风吹动他额前垂下的玉旒，在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汉灵帝凝视着手上的汁液，嘴角泛起一丝诡谲的笑意。这些帝王心术，从来只传于深宫禁苑，如同暗夜中的毒蛇，只在阴影中游走。

诸子百家，他轻轻甩了甩手，不过是烹制天下的调料罢了。而这芸芸众生，不过是鼎镬中的鱼肉。做什么味道的饭菜，不过是用什么样的调料而己。

突然，他病态地咳嗽起来，脸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什么调料？分明都是朕的鹰犬！他猛地攥紧拳头，让他们互相撕咬，最后活下来的那个......

夜风吹动亭角的铜铃，响声凄厉。灵帝缓缓松开手掌，抚摸着额头，朕自会亲手了结。

这世界不需要思想，只需服从朕一人的意志。众生如棋，朕是唯一的执子者。万物沉寂，唯朕独言！

欧翼步履沉重地走下假山石阶，衣襟被汗水和夜露浸得冰凉。张让刚要上前，赵忠却抢先一步拉住欧翼道：“老夫去送张君。”转身时，欧翼与丁原目光相接，却见吕布眼中闪烁着饿狼般的精光。

马车终于动了，赵忠忽然取出个锦匣，笑着说：“这是皇后千岁赏的。”他死死盯着欧翼，微微点头，“张君......可得仔细瞧瞧。”车帘缝隙漏进月光，照得匣上鸾凤纹路忽明忽暗。

欧翼回到家中，顾不得回答众人的询问，忙掀开锦匣。匣子内露出一个造型奇特的铜器：腹部，两侧各有一个环形耳，底部呈锥形。

樊端惊呼道：“宥坐之器！”见欧翼不解，遂说道：“此物又名攲器。空则斜，半满则正，满则翻。儒家孔子曾提及。端以为皇后大概是想让少主你要谦恭吧。”

甘宁抱臂盯着攲器良久，冷笑道：“未必吧，皇后这是在警告你，做事，别太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