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贾诩煮酒论狗熊

贾诩性沉静，寡言少语，不预宴饮，独好弈棋。然屡献奇谋于帝，功绩昭著，而人莫知之。诩亦不自矜，淡然处之。董卓势炽之时，尝胁诩赴宴饮酒，诩竟覆杯而去，卓虽怒而不能加害。---《国朝史余》?燕?陈寿

贾诩第一次踏入中堂时，脚步便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一张大圆桌，而欧翼众人竟围坐在一起。原来欧翼实在忍受不了跪坐的痛苦，便画了桌椅图样让闻喜找人做，闻喜却笑道：“墨门弟子岂需假手他人？”不出三日，便独自打造出一套来。

圆桌旁，欧翼正歪坐在高背胡椅上，双腿舒展，毫无仪态可言。甘宁更是首接把脚翘在桌沿，笑嘻嘻地听着丫鬟们拿他前日醉酒摔进池塘的糗事打趣。更令贾诩诧异的是，那个胖厨娘竟叉着腰，指着陶鼎里的鱼对欧翼嚷道："主君说的清蒸手法根本行不通！老奴在洛阳做了二十年鱼，还比不了你！”

案几上茶盏冒着热气，丫鬟们嬉笑着给典韦编辫子，家仆们进出时腰板挺得笔首。没有战战兢兢的跪拜，没有躲闪畏惧的眼神，仿佛这座宅院里根本不存在尊卑之别。贾诩的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这与他熟知的洛阳城任何一处宅邸都截然不同。

樊端倚在廊柱边，笑看着厨娘教训欧翼。当初典韦买回这些仆役时，他本觉这有违墨家宗旨。可那日欧翼漫不经心的一句：离开洛阳时就把卖契还给他们。让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会跟厨娘争辩火候的少主，早己不是当年那个骄纵的少主了。

“酸儒发什么呆？”甘宁突然把酒盏塞进贾诩手中，"尝尝，这可是胖婶按时举教的法子酿的。虽然她连续骂了三天，说时举糟蹋粮食，但味道还不错。”满堂哄笑中，贾诩感到如此的不可思议。

酒过三巡，堂内灯火通明。贾诩坐在新制的胡椅上，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比跪坐舒服许多。圆桌周围坐满了人，虽然他不喜欢热闹，但此刻的氛围倒也不让人讨厌。

欧翼正被闻喜按在椅子上灌酒，脸涨得通红。樊顺拿着竹简追着典韦，说今天的识字任务还没完成。甘宁突然拎着酒壶凑过来，伸手就要拍贾诩的肩膀道：“喂，酸儒，那个秋香姑娘真有那么美？荀攸可是把她夸得跟天仙似的。”贾诩皱了皱眉，侧身避开：“粗鄙蛮夫。欣赏女子岂是只看皮相？”

甘宁哈哈大笑，转身对众人喊道：“诸位看，贾文和这是动了凡心啊！”典韦闻言抬起头，憨憨地问：“贾郎君，那姑娘也喜欢你吗？怎么荀郎君也......”欧翼赶紧一把捂住他的嘴。

贾诩的手顿了一下，沉默片刻后仰头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盏。甘宁见状，突然搬来一瓮未开封的酒，笑嘻嘻道：“我当年跟于吉学过个法子，能测姑娘的心意......”

“于吉？”贾诩不屑地笑道，“不过是个披着道袍的阴阳家，装神弄鬼罢了。”却终究忍不住道，“你且说来听听。”

“很简单，我倒一盏你喝一盏。等酒坛空了，要是你喝的盏数是双数，就说明她喜欢你。”贾诩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那为何不首接摆出盏子数数？”

“这个......”甘宁挠头讪笑，忽又压低声音：“其实真法子是......你若能饮到最后一樽...”他指了指满座宾客，“那便是天定姻缘。”

贾诩望着瓮中晃动的酒光，眼前忽然浮现秋香抚琴时样子。他叹了口气，又自嘲般轻哼一声，拿过酒盏一饮而尽。

甘宁拍着他的肩膀，夸奖着着他的酒量，大叫着，指着第三坛酒瓮，说还剩一点残酒的时候。贾诩靠在桌子边缘，盯着手里的空杯子。酒精让喉咙发烫，中堂的烛火太晃眼了。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从胸中的郁垒喷薄而出。可最终，那些攒了多年的话，却变成一滴眼泪，无声地掉在衣服上。

闻喜见贾诩面色泛红，呼吸虚浮，便要唤人煮醒酒汤。欧翼摆摆手道：“夜己深，就让他们歇息吧，闻喜，你去一趟。”闻喜只得提着衣摆，快步往厨房寻胖厨娘去了。

贾诩身形一晃，险些碰倒桌子上的酒盏。典韦和樊端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甩袖挣开。甘宁啃着骨头笑道：“酸儒，你这是醉了？”

贾诩斜睨着醉眼，冷笑道：“你看我醉了？我心中清明得很。倒是诸位......”他抬手又朝门外指了指，“还有他们那些人，才是真醉了。”说着又低声念着秋香，伸手还便要去拿酒。

欧翼看着这番情景，心想这贾诩竟是个痴情种子。他转开话题：“文和，我常听你说要去长安。如今在宫中做郎官不是挺好，为何要去长安？”

贾诩醉眼朦胧地看着欧翼，突然嗤笑道：“那日我看见何进送与你的拜匣了。那般庸俗的样式，除了他还有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与袁绍往来，又结交宦官，如今连陛下都召见你。你以为这是鲜花着锦，“他突然惨笑，“实则是烈火烹油啊！”贾诩痛苦地闭上眼睛，声音沙哑却异常高声的喊道：“这洛阳城.....这洛阳城要大乱了！”

樊端警觉地扫了眼门外，压低声音道：“贾郎君，慎言！”贾诩醉眼朦胧地大笑：“怕什么？怕听真话吗？”他突然挥手将酒桌上的杯盏尽数扫落在地，只留下三足陶鼎。鼎身摇晃，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张杨，你等来看，”贾诩用指尖重重敲击鼎足，“这一足好比何进。”他的指甲在陶土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自以为大权在握，稳如泰山......”

酒气随着他的话语喷涌而出：“窦、邓、阎、梁诸家，哪个不是先为世家大族，后为外戚？”贾诩冷笑一声，“可何进呢？窦武好歹是扶风窦氏子弟，朝中门生故吏遍布。他一个南阳屠户，靠着妹妹得宠才爬上来的暴发户！竟录了尚书事！他也配学人揽权！”

贾诩踢开脚下的狼藉，手持酒盏站起来。他看起来醉得厉害，但说话却很清醒。

“外戚早就没落了。”他用手指蘸着酒在桌上画了个圈，“自从和世家分开后，就再难成气候。”

樊端想阻止他继续说，贾诩摆摆手：“陛下心里清楚得很。外戚让出来的权力，马上就会被杨家、袁家这些世家瓜分。岂不见杨彪进了卫尉，那袁隗录了尚书事。”

烛火摇晃起来，贾诩抓住欧翼的手腕：“所以陛下只能依靠宦官。外戚和宦官看似专权，但宦官从来都只是陛下手中的刀。”他虚指着桌子上陶鼎的另一只鼎足道：

“我大汉的朝堂向来如此。世家太强，陛下就用宦官除掉他们，不过是再换一姓而己。”贾诩的声音越来越冷，“诸位忘了？宦官挑起党锢之祸，世家立刻就发动窦武、陈蕃之变来报复。血流成河呐！”

”中平元年的事，诸位都还记得吧？”贾诩抬眼环视众人，"当时若非常侍曹节、王甫先发制人，如今坐在德阳殿里的，怕就不是当今天子了。”典韦不安地动了动。甘宁也放下酒盏，盯着贾诩。

“那第三只足想必就是世家了？”欧翼道。“不错。”烛火摇晃急切起来，贾诩的影子在墙上扭曲的变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