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皇帝召见

灵帝谓左右：朕尝观欧翼，容止高雅，心甚悦之；闻其言论，思有所悟；人言其行，朕未尝不称善。察其志节，信为忠良，可托社稷。然世岂复有斯人乎？---《世说新语》?刘宋?刘义庆

皇城分峙南北二宫。朱阙崔嵬，飞阁流丹。欧翼随张让自南宫而出，踏过架于两宫之间的虹桥。桥下御沟水光潋滟，倒映着两侧高耸的宫墙。金粉涂壁，玉阶生辉，檐角铜铃在风中摇摆，清越天籁。远处南宫的椒房殿上，琉璃瓦片映着日光，灿若流金。

欧翼不觉驻足。这虹桥凌空而架，如长虹饮涧，站在桥上俯瞰，整个洛阳皇城尽收眼底。千门万户，雕梁画栋，连阶下的石兽都镶着明珠。可这般富丽之下，他却想起入洛阳时沿途所见的饿殍遍野，流民如蚁。枯瘦的孩童蜷缩在官道旁，眼巴巴地望着贵人车驾扬起的尘土。

“张君看痴了？”张让阴恻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抬手指向远处一座光彩夺目的高塔，讥诮道：“昔年梁冀第一次看到这凌霄塔时，惊叹不己，非要登上这宝塔不可。可后来呢？如此绝伦的宝塔欲登高处，也须得根基牢靠呢。”指尖划过虚空，似在描摹塔身轮廓，“否则......”他忽地冷笑道，“再高的楼台，塌起来也不过一瞬。而登高之人……”他死死盯着欧翼。

欧翼默然。脚下虹桥坚固如铁，可他知道，这皇城的根基，早己被蛀空了......

欧翼脱履入殿，顿时奇香扑面，脚下波斯地毯柔软如云，织金绣凤，步步生辉。殿内静得可怕，明明正值盛夏，西角却放置着青铜暖炉，炭火暗燃，烘得人心烦意躁。张让躬身禀报：“陛下，人带到了。”随即退至一旁，垂首而立，再无半点平日的跋扈之态。

欧翼依礼官所教，伏地叩首，额头轻触绒毯，不敢稍动。殿内沉寂良久，才听得汉灵帝懒散的声音：“近来总有人在我耳边提你的名字，抬起头来，朕倒是要看看，你是什么模样。”声音虽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欧翼缓缓抬头，这才看清殿内的情形，赵忠竟也侍立一旁，低眉顺目。而汉灵帝斜倚龙榻，面色苍白中透着几分青灰，显是酒色过度，病气缠身。然而那双眼睛却露出精芒，带着帝王独有的睥睨之态。

殿中更漏缓滴，沉寂愈深。“阿父、阿母，先退下吧。”汉灵帝淡淡吩咐道。张让、赵忠立刻躬身退下，脚步轻如鬼魅。欧翼连忙低头，不敢首视。

又过了许久，汉灵帝忽然冷笑道：“朕让你低头了吗？”殿内本就闷热，此刻欧翼却是冷汗涔涔，心中暗骂：“这皇帝老儿到底想怎样？！”却不敢迟疑，再度抬头。

汉灵帝眯起眼：“难道礼官没教你规矩？罢了，就这样吧。”沉默再度蔓延，仿佛连时间都凝滞。终于，汉灵帝缓缓开口道：“知道朕为何找你吗？”

不等欧翼回答，他抬手一指身前案几。一块锦缎覆盖着某物，隐约透出轮廓。“打开。”

欧翼心跳如鼓，小心翼翼地掀开锦缎：赫然是一套金茶具！壶中滚水仍在翻腾，茶盏金光熠熠，旁边金碟盛着上等茶叶，香气幽微。

正是那日在赵忠府上的比喻！

欧翼心中如遭雷击，指尖几乎僵住。当日为了震慑张让，他以茶壶，茶盏、滚水和茶叶比喻皇权之于世家、外戚与宦官的关系……可如今，这套说辞竟原封不动地呈现在汉灵帝面前！

赵忠和张让，竟把他的话一字不漏地禀告给了皇帝！世道险恶，人心难测。欧翼此刻才真正明白，在这深宫之中，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催命符。

欧翼伏跪于地，喉咙发紧，竟是一字也吐不出来。汉灵帝目光如电，似能洞穿肺腑，教他遍体生寒。这般僵持之下，膝盖早己痛麻不己，连带着双脚也都渐渐失知觉。偏生殿中寂静异常，唯闻铜漏滴水之声，更显煎熬。

汉灵帝依旧斜倚着龙榻，指尖轻轻敲击着鎏金扶手，眼中闪过一丝愉悦的光芒。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伏跪在地的欧翼，仿佛在欣赏一只困在蛛网中的飞虫。殿内熏香袅袅，将皇帝的面容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更添几分神秘与威严。

他尤其享受这样的时刻。看着这些蝼蚁们，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们的每一丝颤抖，每一声压抑的呼吸，都让他感到无比快意。这就是权力的滋味，比最醇的美酒与美人更令人沉醉。

在汉灵帝眼中，这世间万物都逃不过他的掌控。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宫闱里的阴谋诡计，甚至那些自以为隐秘私语，最终都会传入他的耳中。他是这方天地的主宰，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神明。而神的威严，不容亵渎；神的洞察，无所不及；神的意志，便是这天下运行的法则。

此刻，他故意延长着沉默，享受着欧翼逐渐加重的呼吸声。那微微发抖的身影，那紧贴地面的双手，都在无声诉说着恐惧与臣服。汉灵帝的嘴角勾起一抹不可察觉的微笑：这种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实在妙不可言。

殿内空气在凝固。汉灵帝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却如重锤一般砸在欧翼心头。“张杨，你很聪明吗？”欧翼额头抵着地毯，声音发紧的回道：“臣愚钝。"

“不，你很聪明。”汉灵帝忽然轻笑起来，那笑声却让人毛骨悚然，“聪明得让朕都想杀了你。”

欧翼的脊背瞬间绷首，冷汗浸透里衣。“就像何进，蠢得让朕想杀他。”汉灵帝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案上的金茶壶，“张让、赵忠、这些自作聪明的，朕也想杀。“

滚水在壶中依旧作响，蒸腾的水气模糊了皇帝的面容。“知道朕为何不杀他们吗？”汉灵帝突然倾身，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因为朝堂就像这茶壶”

他猛地揭开壶盖。“总要有人当茶叶，有人当紫姜，有人当滚水，有人当米仁。"天子眼中闪过一丝癫狂，“若是把这些都捞干净了，这茶还怎么喝？”

欧翼闻言，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回道：“臣......臣实是愚钝。”汉灵帝眯起眼睛，欣赏着欧翼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他慢条斯理地挠了下额头，语气慵懒却暗藏锋芒：“张杨啊，他们说你是来求学的。你来洛阳有些时日，既不带书籍，也不拜名师，连太学的门槛都不曾踏进一步......”

皇帝突然倾身向前，龙袍上的金线在烛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光：“那你来洛阳......究竟为何事？”欧翼感到一道锐利的目光正刺在自己背上，仿佛能看透他所有的秘密。此刻任何一个不慎的回答，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欧翼脑中无数个借口一闪而过，却又被一一否决。最终，他咬了咬牙，微微抬头盯着汉灵帝腰间的玉带，用颤抖却清晰的声音道：“臣，臣不敢欺瞒陛下，臣此番来洛阳，实是，实是来买官的。”

“买官？”汉灵帝明显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震得案牍上金茶盏都微微颤动。他笑得前仰后合，甚至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泪花。

殿内凝固的空气好像有点化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