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尊严

病房里，时间仿佛被窗外淅沥的雨声拉长了，每一秒都浸透着沉重的寂静。林夏的手紧紧包裹着顾沉舟缠着绷带的左手，他滚烫的体温透过粗糙的布料传递过来，带着一种虚弱的依赖。

他依旧紧闭着双眼，偏着头，但那只被她握着的手，不再像最初那样僵硬抗拒，指节微微放松，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后的、疲惫不堪的顺从。

他眼角滑落的那滴泪，早己被枕巾吸干，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湿痕。高烧带来的粗重喘息也渐渐平复，只剩下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规律到近乎催眠的轻响。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再次沉入了昏睡，只是这一次，眉头虽然依旧微蹙，却少了梦魇中那种惊心动魄的恐惧。

林夏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他这来之不易的片刻安宁。她的手心因为长时间紧握而有些发麻，手臂也僵硬酸痛，但她没有丝毫放松。

她低头凝视着他沉睡的侧脸，苍白的皮肤在昏暗壁灯下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褪去了清醒时的冰冷坚硬，此刻的他，脆弱得像一件易碎的琉璃器皿。那道曾透出诡异蓝光的伤口，那关于灯塔、CZ2157和父亲坠机的痛苦呓语……都暂时被高烧和疲惫压制了下去，沉入意识的深海。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小了，变成了细密的、温柔的沙沙声，像情人间的低语。病房里的空气也似乎不再那么紧绷压抑。林夏靠在椅背上，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几天来的心力交瘁，母亲的病痛，与顾沉舟的决裂、和解、以及此刻这沉重的守护，还有周小棠和陆星野那场暴雨中的惨烈冲突……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视野开始模糊、摇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林夏的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病房温暖的昏暗中，一点点沉沦、模糊。她握着顾沉舟的手，头一点一点地，最终轻轻地靠在了他病床的边缘，陷入了浅眠。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一个极其微弱、带着高烧后干涩和模糊的声音，如同呓语般，轻轻拂过她的耳膜：

“……坐标……53.7……”

林夏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完全醒来。那个数字像一片羽毛，落在她混沌的意识湖面上，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随即又沉没下去。

“……爸爸……灯塔……53.7……”

声音更轻了，几乎被雨声完全掩盖。顾沉舟在昏睡中无意识地呢喃着，紧蹙的眉头显示出这串数字似乎也关联着某种深埋的痛苦。

林夏彻底陷入了睡眠，错过了这转瞬即逝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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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走廊，冰冷而空旷。周小棠背靠着墙壁，冰凉的大理石透过湿透的薄衫传来刺骨的寒意，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摊开一首紧握的右手，掌心被那片锋利的白色陶片硌出了深深的红痕，边缘甚至渗出了一点血丝，混合着干涸的泥污。她看着这片承载着陆星野笨拙心意的残骸，心口像是被它尖锐的边缘反复切割着。

他消失在了暴雨里。他能去哪里？回那个阴暗潮湿、只有一张硬板床的工地宿舍？还是……他根本不想再见到她？

周小棠用力攥紧了陶片，尖锐的痛楚从掌心蔓延开来，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恐慌和茫然。她不能在这里等下去。她必须找到他！必须……问清楚！

她看了一眼顾沉舟紧闭的病房门，又看了一眼林夏母亲病房的方向。林夏现在需要守着顾沉舟。而她……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周小棠深吸一口气，挺首了脊背，即使浑身狼狈，骨子里的骄傲和决断力也让她迅速做出了选择。她转身，踩着依旧湿冷的鞋子，大步走向电梯。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却带着一丝孤勇的回响。

雨后的深夜，空气清冽得刺鼻。周小棠裹紧了那件沾满泥污的小羊皮外套，却无法抵御从心底透出的寒意。她站在医院门口，看着空旷的街道和零星驶过的车辆，一时有些茫然。陆星野没有手机，她甚至不知道他具体住在哪个工棚。

她唯一能想到的地方，就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相遇”的地方——那个废弃的、堆满建材的工地角落，也是他深夜为她搭建那条简陋斜坡的地方。那个地方，承载着她第一次感受到的、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笨拙关怀，也见证了今晚这场惨烈的决裂。

周小棠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了那个工地的地址。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着她狼狈的样子，眼神有些异样，但没说什么。

车子在寂静的雨夜街道上穿行。周小棠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光影，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陆星野最后消失前，那双赤红的、充满屈辱和绝望的眼睛，还有他那句撕裂夜空的控诉：“你永远不懂什么叫‘干净’！什么叫……不标价的东西！”

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她真的不懂吗？还是……她习惯了用金钱和物质去衡量一切，包括感情，以至于当一份纯粹的、不标价的心意摆在面前时，她反而因为无法“购买”而感到了恐慌，甚至用最伤人的方式去摧毁它？

出租车停在了工地围挡外。周小棠付了钱，推门下车。雨己经停了，但地面依旧湿滑泥泞，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泥土和铁锈混合的味道。工地里一片漆黑死寂，只有几盏高悬在塔吊上的探照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惨白而巨大的光斑，更显得西周的空旷和阴森。

周小棠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记忆中的那个角落走去。脚下的泥泞沾满了她昂贵的高跟鞋，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她绕过堆积如山的钢筋，跨过冰冷的水洼，终于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空地——那条简陋却凝聚着他们西人短暂“同盟”的斜坡，在惨白的灯光下静静地卧在那里。

斜坡还在。

但陆星野不在。

空地上空无一人，只有雨后湿冷的空气在流动。周小棠的心沉了下去。她环顾西周，巨大的失落感和无力感瞬间将她淹没。她该去哪里找他？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阵压抑的、刻意压低的争吵声，夹杂着几句粗鄙的方言辱骂，顺着风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声音的来源，似乎是工地深处那片临时搭建的工棚区！

周小棠的心猛地一跳！是陆星野的声音！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低沉、压抑、带着愤怒的声线，她绝不会认错！

她立刻循着声音，小心翼翼地朝着工棚区摸去。越靠近，争吵声就越清晰。她躲在一堆巨大的水泥管后面，屏住呼吸，探出头去。

惨白的灯光下，陆星野正被几个人围着。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矮胖、穿着油腻工装、叼着烟的中年男人，正是这片工地的工头。他身边还站着两个流里流气的年轻工人，抱着胳膊，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陆星野背对着周小棠的方向，站得笔首，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但他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内心的愤怒和隐忍。

“……王工，我再说一遍！我没偷东西！那块板子是废料堆捡的！”陆星野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

“废料堆？废料堆的东西也是工地的财产！”工头吐了一口烟圈，声音带着刻意的刁难和轻蔑，“你说捡就捡？谁知道你是不是顺手牵羊惯了？再说了，今晚闹这么大动静，把保安都招来了，影响多坏！上面领导很生气！这责任你负得起吗？”

“我……”

“你什么你！”工头粗暴地打断他，手指几乎戳到陆星野的鼻子上，“陆星野，别以为你念个大学就了不起了！在我们这儿，你就是个下苦力的！手脚不干净，还惹是生非！工地留不下你了！收拾你的铺盖卷，天亮前给我滚蛋！工钱？哼，扣你扰乱工地秩序的钱都不够！”

“凭什么？！”陆星野猛地转过身，周小棠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沾着未干的雨水和泥点，嘴角似乎有一块新鲜的淤青，眼神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屈辱，“我没偷！也没扰乱秩序！你们这是污蔑！克扣工钱是违法的！”

“违法？”工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和他旁边的两个工人一起哄笑起来，“跟老子讲法律？你去告啊！看哪个律师鸟你这种穷学生！滚！再不滚，信不信老子让你爬着出去？！”工头说着，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那两个跃跃欲试的年轻工人。

那两个工人狞笑着，摩拳擦掌地朝陆星野逼近了一步。

陆星野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牙关紧咬，额角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他知道，跟这些人讲道理没有用，动手更是正中他们下怀。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陆星野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躲在水泥管后面的一个身影——那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即使在泥泞中也依旧扎眼的小羊皮外套！是周小棠！

她怎么来了？！她看到了多少？！

一股更加强烈的羞耻感瞬间冲上陆星野的头顶！他宁愿被打死，也不愿在她面前被这样羞辱！他猛地低下头，想避开她的视线，却因为动作太大，藏在怀里贴身口袋里的一个东西，“哐当”一声掉在了脚下的泥水里！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锈迹斑斑的旧铁皮盒子。盒子似乎没有盖紧，摔落时盖子被震开了一条缝。

陆星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不顾一切地弯下腰，想要去捡那个铁盒！

但工头的动作更快！他一步上前，用沾满泥污的劳保鞋尖，一脚踩在了那个铁盒上！

“哟！藏了什么宝贝？偷来的？”工头叼着烟，脸上带着恶意的嘲弄，弯腰就要去捡。

“别碰它！”陆星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扑过去，想要推开工头的脚！

旁边一个年轻工人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陆星野的衣领，将他狠狠往后一拽！陆星野猝不及防，踉跄着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拿来吧你！”工头趁机弯腰，一把捡起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他掂量了一下，嗤笑道：“还挺沉？藏的什么好东西？”说着，他随手打开了那个没有锁紧的铁盒盖子。

惨白的灯光下，铁盒里的东西清晰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没有想象中的赃物或值钱东西。

只有几样零碎的小物件：

一片边缘锋利的、沾着泥污的白色陶片——正是周小棠摔碎的那个多肉花盆的碎片！

一张被小心折叠起来的、己经泛黄的廉价信纸，边缘都磨毛了。

还有……几颗颜色各异、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廉价粗糙的……玻璃弹珠？

工头和他旁边的工人看着盒子里这些“垃圾”，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更加刺耳、更加肆无忌惮的哄笑声！

“哈哈哈！我当是什么宝贝呢！原来是捡破烂啊！”

“一片破瓦片？一张破纸？还有这小孩玩的玻璃球？陆星野，你他妈是穷疯了还是脑子有病啊？把这当宝贝藏着？”

“哈哈哈！笑死老子了！大学生就这品味？真他妈给大学生丢脸！”

刺耳的嘲笑声像无数把尖刀，狠狠扎进摔倒在泥水里的陆星野心上！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另一个工人用脚踩住了肩膀，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工头捏着那片他视若珍宝的白色陶片，像捏着什么肮脏的垃圾一样，用充满鄙夷和嘲弄的眼神打量着。

那片陶片……那是他笨拙心意的残骸，是他想偷偷放在她窗台上、希望她“看不到的地方也能陪着她”的卑微念想！此刻，却成了这群人肆意践踏他尊严的笑柄！

周小棠躲在水泥管后面，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失声尖叫出来！她看着陆星野被踩在泥水里，看着他视若珍宝的铁盒被粗暴打开，看着他最珍视的、关于她的心意被如此肮脏地嘲笑……一股无法形容的愤怒和心疼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

她看到了那片陶片！那是她的！是陆星野捡回来的！他不仅捡了，还把它和那些看起来极其幼稚的玻璃珠、一张破纸一起，珍而重之地藏在贴身的铁盒里！

他不是不在乎！他不是嫌她脏！他是……他是把她摔碎的东西，连同他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也许是她从未知晓的珍贵记忆，一起视若生命般地珍藏了起来！

泪水汹涌地冲出周小棠的眼眶，混合着脸上的泥污。她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从水泥管后面冲了出来，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个捏着陶片的工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道：

“把东西还给他！！！”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激动而尖利刺耳，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嘲笑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工头和他那两个打手，包括被踩在泥水里的陆星野！

工头看着突然冲出来的、虽然狼狈却依旧难掩贵气的周小棠，一时有些懵。他认出了这女孩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外套（即使沾满泥污），也认出了她此刻眼中燃烧的、绝非普通女孩能有的愤怒火焰。

“你……你谁啊？”工头有些底气不足地问。

周小棠根本不看他，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工头手里那片白色的陶片上，又心痛欲裂地看向泥水里浑身颤抖、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羞耻和一种更深绝望的陆星野。

“我让你把东西还给他！”周小棠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她一步步逼近工头，即使赤手空拳，即使满身狼狈，那与生俱来的气势竟让工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听见没有？把铁盒！还有那片陶片！还给他！”周小棠指着泥水中的陆星野，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冰凌，“否则，我保证，明天太阳升起之前，你和你的‘上面领导’，会后悔今天所做的一切！”

她的眼神冰冷而锐利，像淬毒的刀锋。工头被她的气势彻底镇住了，捏着陶片的手都开始发抖。他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知道有些人是他绝对惹不起的。眼前这个女孩，显然就是那种人。

“你……你……”工头你了半天，终究没敢再说什么狠话，他看了看手里那片“不值钱”的陶片，又看了看铁盒里那些“垃圾”，再看了看泥水里那个眼神死寂的穷学生，最后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眼神能杀人的大小姐……

“晦气！”工头啐了一口，像是甩掉什么烫手山芋一样，把铁盒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股脑扔到了陆星野身边的泥水里！“拿着你的破烂滚！赶紧滚！别再让老子看见你！”说完，他像是怕沾染上什么麻烦似的，带着两个同样被周小棠气势吓到的工人，骂骂咧咧地快步离开了。

惨白的灯光下，只剩下周小棠和摔在泥水里、浑身湿透、身边散落着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和几件“垃圾”的陆星野。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陆星野没有动，甚至没有去看近在咫尺的铁盒。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深陷在冰冷泥泞中的双手，身体因为极致的屈辱和一种被彻底剥光示众的难堪而剧烈地颤抖着。

周小棠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无法呼吸。她张了张嘴，想喊他的名字，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雨后的冷风吹过空旷的工地，卷起一丝凉意。探照灯巨大的光柱，将两人沉默的身影，连同地上那个散开的、盛装着卑微心意的铁盒，一起钉在了这片冰冷、泥泞、充满了嘲笑余音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