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纸飞机

CT室的蓝光熄灭时，林夏在观片灯上看到自己的指纹。

那些重叠的灰白色影像里，母亲的身体正被肿瘤侵蚀成破碎的群岛，而她攥着缴费单的手在玻璃上留下潮湿的雾痕。

"林小姐？"护士探头喊第三遍时，她正用指甲抠着观片灯边缘的锈迹。

走廊外传来周小棠的笑声，那姑娘把轮椅改装成移动画架，陆星野推着她从妇产科偷渡来一束康乃馨。

顾沉舟就是在这时闯进来的。他白大褂下露出病号服条纹裤脚，手背上的留置针还在渗血，却精准地抽走了林夏手中的胶片："肝区阴影比上周扩散了13%。"

他的声音像CT机般冰冷，指尖却抚过观片灯上她留下的指痕。

林夏夺回胶片的动作太急，灯架上的老式胶卷盒哗啦啦坠落。

母亲三年前的体检影像铺了满地，那时癌细胞还未亮起侵略的烽火。"你偷看我更衣柜？"她踩过那些笑着的旧影像，在顾沉舟锁骨处抓出血痕。

"是计算。"他任她撕扯，镇定得令人心寒，"你扔掉的咖啡杯数量、借阅《临终护理》的频率、还有..."话音被突然响起的警报切断，走廊瞬间涌满奔跑的白大褂。周小棠的轮椅撞上消防栓，颜料桶泼出晚霞般的红。

林夏在混乱中看见母亲的名字在电子屏上闪烁。她冲向ICU的脚步被散落的胶卷缠住，顾沉舟用拆线剪割断绊脚的胶片，泛黄的影像碎片在他们身后飘成雪。

"患者室颤！"

"准备除颤仪！"

隔着玻璃，林夏看见母亲像条搁浅的鱼在病床上弹起。

除颤仪充电的嗡鸣中，她突然注意到顾沉舟在快速翻阅病历本——用建筑师看图纸的眼神。

"你在等什么？"她掐住他的手腕，"等你的计算公式应验？"

"等第西个化疗周期的耐药性数据。"他掀开病床隔帘，露出后面贴满便签的墙面。那些她随手记的医疗便签，被他用红线连成星座图谱。

周小棠的轮椅卡在自动门缝里，陆星野正用拆石膏的剪刀撬门："小棠说要用《创世纪》的构图记录这一刻！"

"是生命的混沌与秩序！"周小棠把除颤仪画成太阳，医护人员的臂影化作创世神的手指。

第三次电击时，顾沉舟突然握住林夏颤抖的手。

他掌心的留置针头硌得她生疼，体温却透过纱布传来诡异的暖："看心电监护仪的波形。"他声音轻得像在哄孩子，"每一次骤停都是心脏在重启人生。"

林夏的眼泪砸在护士鞋面上。她看见母亲苍白的脚趾动了动，像童年时哄她入睡轻晃的幅度。顾沉舟的拇指在她虎口处画圆，那是他父亲教的平复心率法。

"你篡改过化疗方案。"她突然说。上个月消失的进口药说明书，突然出现在主治医师桌上的计算草稿，还有那些精准到分钟的探视时间表。

顾沉舟的呼吸频率变了。他摘下起雾的眼镜，露出底下青黑的眼眶："我只是提供数据模型。"他指着墙上的星座图谱，"不同治疗方案的成功率，对应不同季节的星空..."

警报声突然转为平稳长音。母亲的手指在晨曦中微微蜷缩，仿佛要抓住窗帘缝隙漏进的光。周小棠的画笔停在半空，颜料滴在陆星野的手背上，凝成黎明的露珠。

"存活率提高9.7%。"顾沉舟松开林夏的手，留置针回血染红袖口，"但你会恨我这个数据。"他退后的脚步绊到氧气瓶，像棵被砍伐的雪松缓缓倒地。

林夏在急救床轮子碾过胶片的声响中抱住他。

顾沉舟的病号服下藏着成排的电极片，那是他偷偷参与药物试验的证明。周小棠用口红在石膏上记下时间："上午7点23分，星星坠落。"

陆星野拆下轮椅轴承做成临时担架："他改造过医院通风系统。"推着顾沉舟冲向抢救室时，他指着头顶的风口，"说是能让重症病房的花香循环。"

林夏在更衣室找到顾沉舟的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母亲的病历与航天器故障分析并列，每页边缘都画着萤火虫。最新一页写着："若将抗癌药剂量类比火箭燃料配比，在第三次轨道修正时......"

泪水晕开了墨迹。她翻到背面，发现夹着张泛黄的机票——与父亲空难那趟航班同日期的邻座，用铅笔写着："想载你看真正的星空。"

天台晾晒的床单在晨风中鼓起，林夏看见顾沉舟用输液管编成的捕梦网悬在晾衣绳上。每个绳结都系着药片说明书折的星星，兜住从ICU飘来的止痛贴包装纸。

周小棠坐着颜料桶滑到她身边："那家伙偷了我的金箔漆。"她指着远处反光的通风管，"说是要折射彩虹到11号病床。"

陆星野正在给母亲的病房安装可变色玻璃："紫外线强度每变化10%，玻璃会从栀子白渐变到勿忘我蓝。"

林夏在医疗废物箱找到被撕毁的知情同意书。

顾沉舟的签名旁画着歪扭的飞行轨迹图，终点是颗被萤火虫围绕的星球。护士说他在昏迷中反复念叨："C区32排的礼物...要给她..."

暴雨突至时，林夏在停机坪捡到生锈的怀表。

表盖内嵌着父亲与顾沉舟父亲的合影，背后刻着："给我们的孩子，在云端相遇。"分针永远停在空难时刻，而表链是她小时候丢的樱花发绳。

母亲苏醒是在雨夜。她抚摸林夏熬夜泛青的眼眶，哼起童年时的摇篮曲。

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里，林夏听见隔壁床传来《月光》的旋律——顾沉舟在昏迷中用手指敲击床沿。

周小棠的轮椅碾过满地星光贴纸："这层楼的夜灯都被改成星座了！"

陆星野正给呼吸机绑上丝带："他说这能降低33%的焦虑指数。"

林夏在凌晨的自动贩卖机前遇见江枫。

天文教授握着罐装咖啡，指腹妻子照片："顾同学申请了轨道计算课程，说要修正七年前的航线。"

许悠然在阴影里擦拭星象仪："他问我能否用心理暗示重塑记忆，把空难现场替换成樱花绽放的画面。"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林夏将怀表放进顾沉舟掌心。

他的睫毛在晨光中颤动，像受伤的蝶试图苏醒。母亲病房传来周小棠的欢呼，陆星野用医疗支架搭成的画架上，《新生》的油画正流淌着金晖。

护士站突然响起陌生的铃声。

林夏回头看见顾沉舟支起身子，用留置针颤抖着指向窗外——晨雾中有架纸飞机正穿越晾晒的床单，机翼上画着发光的栀子花。

"父亲教的..."他喉咙里含着血丝，"用病历纸折的，能飞过整条住院部长廊。"

纸飞机撞上玻璃的瞬间，林夏看清机身上的字迹。

那是从飞行日志上剪下的句子，被晨露浸染成温柔的淡蓝："请相信所有未抵达的信件，终将在心跳声中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