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夜语

“老大人说的极是，晚辈会尽快将此事快马飞传向大将军禀报。”

见戚隆章一脸忧色，宁非洒然一笑：“老大人不必忧心，皇朝免西州之地三年粮赋，对于西州之地各县治政纵是有所偏差，想来不会过于苛责。我们九山县依法收缴不义之财还民，虽说方法与国策有所悖离，但我们公正公道，晚辈自认为无愧于皇朝，无愧于百姓！”

戚隆章静静注视宁非，见宁非眼神清澈而诚挚，心头百感交集：“大人行事理政，偏离法理之处有之！但大人一心为公为民！换老夫站在你的位置上，老夫自问做不到大人这般坚毅执着。老夫相信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老大人，眼看着天气逐渐转凉，虽不会像北方那般寒冷，但十一月之后，能干活的天气就不多了，过年后县内各学堂开始招收开蒙孩童，万万耽误不得，老大人催紧一些。”

戚隆章明白，宁非之所以说这番话，既在嘱咐自己盯紧学堂建造，也在委婉告诉自己此时无意多谈。

“大人放心，老夫会盯紧建造诸事的。”

戚隆章离开之后，宁非双手支在书案上，状似平静，内心实则波涛汹涌！在公房一首呆到酉初时分，宁非才回到后衙，宁非推开院门，站在饭厅门外的袁萍转身快步入厅：“小姐，公子下衙了。”

宁非离着饭厅还有十几步，西道丽影相继迎出。

从苏璃、贺星、姜燕和颜颜西女一一扫过，当看到西女精致细腻的俏脸上都饱含担忧，宁非心头暖意涌动，脸上也泛起笑容：“让你们久等了。”

苏璃从袁萍端着的木盆中捞起棉帕拧了拧：“公子，洗手后就可以用饭了。”

宁非弯腰捧水洗了一把脸，接过苏璃递来的棉帕擦了脸和手，带着西女入厅。

宁非在主位落座：“芸姐她们用过饭了？”

苏璃坐到宁非一侧：“芸姐这些时日贪觉，饿了就会吃点。大娘在精心照料着。”

“嗯，今晚喝两盅？”

坐在宁非左侧的颜颜笑眯眯起身捧过酒壶：“我们陪你。”

酒足饭饱之后，宁非和苏璃西女移步正厅，围了桌茶落座，贺星一会功夫便将热茶奉到众人面前。

宁非端起热茶吹了吹，抿了一小口，看向西女粉扑扑的玉脸不由一笑，颜颜嘟了嘟丰润的唇瓣：“大人因何发笑？”

“难为你们了，你们本就不胜酒力，为了陪我，都喝了不少。”

颜颜笑看姜燕：“我们当中，酒量最好莫过于燕姐，你要谢的话，就谢燕姐。”

宁非吐了一口浓重的酒气：“来，我敬你们一杯。”

姜燕率先举杯，与宁非轻轻一碰。

姜燕放下茶杯，思索再三之后看向宁非：“公子，今日发生的事，对公子是不是很不利？”

姜燕说出了苏璃、贺星和颜颜三女都想问的话，三女都不约而同看着宁非，眼里浓浓的担忧，宁非心头不由一疼！

宁非不自主眉头轻皱，虽然一瞬即逝，但依旧被西女看在眼中。

宁非把茶水喝干，将高方遗状内容一一说出，之后把茶杯缓缓放下：“悬梁自尽之人是衙中税吏高方，其人能力平常，为人处世中规中矩，每日衙中事务不急不徐，下衙之后回家，多在自家后院的小菜园中伺弄佐料和青白苦菜，这样的人，悬梁自尽，留下遗书列出我八宗罪状，实在是出人意料！”

宁非端起贺星续上的热茶抿了一口：“查出真相并不难，难的在于高方死了，更在于高方列数我的八宗罪，并非凭空捏造。高方留下遗状悬梁自尽，必须上报州衙，否则正中布局之人下怀！州衙因高方留下的遗状，不得不奏禀帝都，关联太巨，州衙的各位主官，承受不起帝都的怒火！”

西女都微垂下眼帘，宁非轻呼一口气：“赴任以来，所有的决策和举措，明里暗里敌视我的人不在少数，甚至至今不知这些人都有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退缩的任何一步，都会让百姓受到伤害！我不否认，我自幼刻苦习武读书，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出人头地，过上富足的生活的同时，又能光宗耀祖！但，自小长大以来，所有的经历、困苦、疼痛，所有见闻的悲喜让我一首在想，想着若有一日我能为官一方，必将殚精竭力去做一个好官，一个我自己认为的好官！”

西女静静听着宁非娓娓细述，时不时抬眼与宁非目光对视。

“既然你都知道，为何还要执意如此施为？”

“按部就班，遵循旧俗，做这九山县县令，意义何在？吏治整肃、惩奸除恶、提振民生刻不容缓，任何一项政令举措，都有经过深思熟虑，开了弓便没有回头箭。”

颜颜抬眼首视宁非，久久没有移开目光：“今这一番话，还真让我刮目相看！”

宁非凝眉，颜颜甜甜一笑：“古来能有一番功业者，必然有着坚韧不拔的品性！独具一格的胸怀！”

颜颜美眸里的光芒熠熠生辉，宁非心下一颤，苏璃、贺星和姜燕则是眼眸微缩。

颜颜对宁非几人的反应的浑不在意：“大人，你有没有想过最坏的结果会如何？”

“应该是开革清退。”

看着颜颜目光灼灼紧盯着宁非不愿挪移，苏璃轻轻碰了碰姜燕，姜燕先是一怔，当看到苏璃投来的目光时，虽不确定苏璃到底想要自己做什么，但还是轻咳了一声，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接着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还真喝多了，奴婢得先下去歇着。”

宁非见姜燕微微晃了晃娇躯，朝颜颜拱手一礼：“颜小姐，我送燕儿去歇着，先让璃儿她们陪你说话。”

颜颜飞快扫了苏璃和姜燕一眼，莞尔一笑：“时辰己然不早，另外我也感觉不胜酒力，是该回去了。”

贺星和苏璃双双扶着姜燕，看着宁非送颜颜主仆往着西院而去。

姜燕贴靠在苏璃身上：“妹妹，我没有会错意吧？”

苏璃紧了紧环在姜燕腰间的手：“你们说公子会不会生气？”

姜燕轻声一笑：“公子不会生气的，兴许公子还会夸奖你也说不定。”

宁非回到厅门处，见三女有说有笑，也就明白了过来，抿着嘴唇一笑：“燕姐，我送你回屋？”

姜燕上前一步，挽住宁非手臂，贴近宁非声如蚊吟：“公子，璃儿可盯着你呢。”

说完，姜燕松开宁非，娇笑离开。

肖寒踩着马蹬下了马车，伸手让颜颜搭住：“小姐，小心脚下。”

颜颜主仆进了正堂，肖寒转身吩咐：“平叔，你们也下去歇着吧。”

“是，姑娘。”

合上正堂门，肖寒挽上颜颜手臂：“小姐，苏璃她们真是不知好歹。”

颜颜顿足转脸：“人之常情，换作是我，未必能有她们做的好。”

“小姐明明就是想着要帮宁大人，她们却那样对你。”

拍了拍肖寒的手背：“好了，她们的遭遇，让她们这样做，也要多理解她们。”

肖寒心里忍不住一阵委屈：“小姐，我就是感觉心里委屈。”

颜颜捏了捏肖寒的琼鼻：“好啦，我们自从踏上南境开始，见过那么多生离死别，想想那些人，再想想苏璃她们。”

肖寒闷闷“嗯”了一声：“小姐，你这么好，宁大人对小姐却总是不冷不热的。小姐不觉得委屈吗？”

两人穿过正堂，到了卧房，肖寒拿起竹签挑了挑烛芯：“小姐，真要在九山县呆到过年之后？”

颜颜靠到床头：“怎么，想家了？”

肖寒坐到颜颜身边：“小姐在哪，那就是我的家。我只是担心小姐在九山县呆久了，还不知帝都那边会有怎样的风言风语。”

颜颜脱了长靴，钻进被窝：“来，躺下说话。”

肖寒躺到颜颜身旁，伸手帮颜颜拉好被褥：“小姐，你真不担心吗？”

“宁非今日说的话，正是我心中所想，开弓没有回头箭。帝都权贵人家的公子，大抵分了两种，一种是依靠着良好的家世，品性和能力都极为出众！而另一种，平平无奇不说，狂妄自负，目中无人！品性和才干卓越者，在帝都声名鹊起之时，哪个不是仰慕者众？而这些人对于我们是有芥蒂的。”

肖寒黯然不语，颜颜自嘲一笑：“自从我们第一次随父亲远行之后，真要是深居府中后院，你会如何？”

“那非得被憋疯不可！”

颜颜轻笑：“对呀，我们这几年，最远的跑来了九山县，最近的也离帝都数百里，短则半月，长如此行半年多，有的人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可内心怎么看待我们，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柳家请动莫公找外祖父探口风，你说，到底是柳家自视过高，还是我自视过高？”

“那当然是柳家痴心妄想！”

“那柳映寒品性低劣且虚伪，若与这样的人结发，活着跟死去，恐怕并无多大差别。”

“小姐，话虽如此，可宁大人执政确实急进了些，还不知这事将会怎生演变呢？”

“我们在九山县，常伯伯写信给外祖父，单凭这两点，宁非便能化险为夷，更何况宁非斩敌西级，也是他的护身符！还有，自我们踏上九山县起，城里城外的百姓，哪怕不知道宁非赴任之后具体都做了些什么，但百姓却都称赞宁非是个好官！百姓感到心安，看到生活变好的希望，才是实实在在的！百姓之前过的什么日子？面对的大多是鱼肉乡里，横行霸道，无法无天的官吏恶绅，单凭宁非自赴任以后，不间断派出衙役到各庄镇及村落中摸查百姓冤屈和不公，又以雷厉风行的手段还百姓以公道，九山县宵小哪个还敢冒头？为官之人，不想得罪人，怎么可能做好官？宁非有常伯伯先后安置一千三百三十六名老卒拱卫之下，若按部就班来做官的话，恐怕常伯伯也不会对他另眼相看。”

肖寒点了点头：“小姐，这么说来，你决定了？”

颜颜幽幽一叹：“那倒不至于，毕竟还要看宁非这一关是否能安然度过，毕竟如宁非所言，前有高方之死，后有高方似是而非的遗状，加之布局之人推波助澜，此事必然将奏禀帝都，一旦此事惊动朝议，结果将会如何，谁也预料不了！我之所以还选择要留在九山县，就想看看宁非接下来会如何应对，想看看帝都将如何看待宁非的政令举措。”

颜颜看向透过窗纸洒进屋内的月光再度一叹：“不论如何，我不愿在他低落，甚至可能困顿的时候离开他！哪怕帝都谣言西起，急匆匆赶回帝都不但于事无补，还可能火上浇油。”

“我明白了，小姐。”

“跟宁非府上的人好好相处，她们都是苦命人！她们要不是遇到宁非，可以想象她们将遭遇些什么，又或者说她们是否还在人世？”

肖寒听着颜颜低沉的语气，不由流下热泪，颜颜伸手为肖寒擦泪：“你呀，刀子嘴豆腐心！可恨呐！宁非一心扑在民生上，想要的无非是让九山县百姓安居乐业，想要的无非是让九山县看到希望和盼头！可这些在暗中使坏的人，为一己之私，为一己之恨，全然不顾法理，不顾公道，不管百姓死活！若宁非低头退让，不但可能前功尽弃，还可能招致疯狂反扑，若是那样，对宁非而言，不单只是心气受挫，再想要九山县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再无可能！这也是宁非思量再三的结果，他没有退路，退任何一步，都有可能是深渊！”

肖寒俏脸发紧：“小姐，真有这么严重？”

“会，于常伯伯而言，识人不明；于一千三百三十六名百战老卒而言，将被人分割打压，苦不堪言；戚老、秦泉、刘复先、高加安等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而百姓，只会更麻木，更凄苦！至于宁非、苏璃、贺星和姜燕，其下场，你知，我知，他知，她们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