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窥冥火

黄远靠着粗糙的土墙，胸口的起伏比前几日平稳了许多，但每一次呼吸仍带着轻微的滞涩感。

苍的离去并未带走那无形的压力。

反而像是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久久不散。

那位老巫师最后指他心口的动作，以及那句完全无法理解的话语，像谜一样盘旋在他脑海。

“嗬…姆…呐……”

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不像是单纯的询问或命令。

黄远尝试在喉咙里模仿那个发音，却只发出一连串古怪的、毫无意义的音节。

他放弃了。

语言的障碍如同一道鸿沟，横亘在他与这个世界之间。

他再次看向角落里那个盛着清水的陶罐。

“水……”

这一次，音节比之前清晰了不少，虽然依旧生硬，但至少能辨认出大致的轮廓。

他需要交流，哪怕是最简单的交流。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似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每天清晨和傍晚，都会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送来食物和清水。

食物通常是烤制的、带着焦糊味的肉块，以及一些味道古怪的根茎和野果。

少年放下东西就走，从不多看黄远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与疏离的敬畏。

黄远的虚弱状态得到了明显的改善，他的身体正在持续康复。

他己经能够勉强下地行走几步，利用这有限的活动能力，更加仔细地观察这间安置他的屋舍。

屋子很简陋，土坯墙，茅草顶，地面是夯实的泥土。

除了他躺卧的草席和那个陶罐，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唯一的“窗户”只是墙上一个不大的豁口，透进些微的光线和外面的声音。

他能听到营地里传来的喧嚣，男人的呼喝，女人的交谈，孩童的嬉闹，还有偶尔响起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号角声。

夜幕降临，还能听到一些奇特的咿咿呀呀声，听得他面红耳赤。

…

这天上午，屋舍的门帘再次被掀开。

苍巫走了进来。

依旧是那身灰麻布衣，脸上的彩绘似乎换了新的图案，更加繁复，色彩也更鲜亮了些，主要是红与黑。

他手中依旧握着那根刻满符号的木杖。

黄远立刻绷紧了身体，目光警惕地看向他。

苍没有像上次那样审视他，而是走到屋子中央，用木杖顿了顿地面。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腰间的一个兽皮袋里，掏出几株干枯的植物，放在黄远面前的地上。

接着，他又拿出另一株新鲜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草药。

他拿起那株新鲜的草药，凑到鼻子下闻了闻，然后又拿起一株干枯的，做了同样的动作。

他指了指新鲜的草药，又指了指其中一株干枯的，喉咙里发出一个低沉的音节。

“嘎…姆…”

黄远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

老巫师是在教他辨认草药，也是通过药草，来让他学习部落的语言。

他指的这两种，气味相似，形态也有些接近，显然是同一种植物的不同状态。

黄远立刻集中精神，仔细观察那两种草药的形态、颜色，努力记住它们的气味。

苍见他似乎明白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他又拿起另一种干枯的植物，重复了刚才的动作，并发出另一个不同的音节。

“嘶…啦…”

黄远强迫自己记忆。

他知道，这是机会。

了解这些草药，或许能帮助他更快地恢复，甚至了解这个部族的医疗方式。

更重要的是，这是与这个世界建立联系的一种方式。

苍很有耐心，或者说，他并不在意黄远是否真的能立刻学会。

他就那样一株一株地展示，发出不同的音节。

一个上午的时间，苍向黄远展示了七八种不同的植物。

黄远努力记忆着它们的样子、气味，以及苍发出的那些古怪音节。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记忆力变得出奇的好，很多东西一过眼，他便牢牢记在了脑海之中。

中午时分，苍收起草药，离开了屋舍。

黄远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些植物的影像和对应的声音。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苍的目的绝不仅仅是教他辨认草药这么简单。

联想到上次苍指着他心口的动作，又教导他这些基础的巫祝知识，或许是为了确认他的“神眷”，然后，将他培养成一名巫。

夜幕降临。

营地中央的篝火再次燃起，隐约的歌谣和鼓点声顺着风飘进屋舍。

外面守夜的楚人也不见，或许是去参与篝火边的活动去了。

屋子里很暗，只有从墙壁豁口透进来的微弱火光，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黄远缓缓坐首身体，调整呼吸。

他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心口。

那里，似乎是那股神秘力量沉寂的地方。

不同于苍教导他辨认草药时感受到的那种属于植物的、自然的生机，他体内的力量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那是一种黄远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特殊力量。

他尝试用意念去触碰那股力量。

起初，没有任何反应，如同石沉大海。

黄远没有气馁，他回忆着当初在生死边缘，那股力量爆发时的感觉。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

他屏住呼吸，精神高度集中。

慢慢地，他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回应。

如同在漆黑的深渊中，点亮了一粒微不可见的尘埃。

他尝试着引导这丝回应。

非常困难。

每一点尝试都像是用意念在推动一座无形的大山，消耗着他本就虚弱的精神。

汗水从他的额头渗出，很快又被夜的微凉带走。

终于，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诀窍。

不是强硬地去“推”，而是用一种更柔和的方式去“引”。

他想象着那丝冰冷的意念，如同水流一般，顺着他的意念，流向他的指尖。

精神力如同涓涓细流，不断消耗。

他的指尖，慢慢浮现出一缕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黑色雾气。

那雾气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周围的光线似乎都被它吸收了，变得更加黯淡。

这道黑色雾气明明真实存在于他的指尖，却仿佛是与这方世界格格不入一般。

它，真实而又虚幻，神秘而又强大。生机勃勃，偏偏又死气沉沉。

成了！

黄远心中一紧，但不敢有丝毫放松。

这缕黑雾，就是他体内那股力量的显化——幽冥神力，或者说，冥火。

它与苍体内的那种祭祀山鬼所获得的自然神力截然不同。

它仿佛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却被自己的灵魂牵引，从那无垠虚空之中接引而来。

他的力量，在这个世界，恐怕是异类中的异类。

老巫师苍所拥有的楚巫体系，沟通神灵，引导自然之力，充满了原始的活力和野性。

而他的冥火，却带着一种死生转换的轮回气息。

他似乎正是大司命的生死神力，但黄远的心底却十分的清楚，这绝不是“大司命”的恩赐。

它更像是...他的脑海中突然间灵光乍想，想到了自己临终之下耗资千万给自己购买的死后‘香火’。

又想到最近这段时间，时常梦到的场景…难道？一个疯狂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之中生成。

他隐约猜到了这股力量的源头，却又有些不敢相信。

他小心翼翼地收回意念，指尖的黑色雾气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散在空气中。

一阵强烈的疲惫感袭来，精神的消耗远比身体的活动更让他感到虚弱。

他靠回墙壁，大口喘息着，平复着有些紊乱的心跳。

屋外的篝火依旧在燃烧，歌声和鼓点也未停止。

他必须像学习楚人的语言和草药一样，尽快的融入这个世界。

扮演好一个普通的、或许有那么一点点“神眷”的、值得培养的外来者。

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这个危机西伏的蛮荒时代，找到生存下去的缝隙。

他再次看向墙壁的豁口，外面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粗犷而虔诚的脸庞。

他们信仰着他们的神，他们的图腾，他们的火焰。

而黄远，他的信仰在何方？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必须活下去。

用尽一切手段，活下去。

然后，去寻找答案。

他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默念白天学到的那些草药名称对应的古怪音节。

“嘎…姆…”

“嘶…啦…”

同时，他小心地感知着体内那丝重新沉寂下去的力量。

学习与隐藏，生存与探索。

这将是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主旋律。

夜色渐深，篝火的光芒逐渐黯淡，营地也慢慢安静下来。

黄远蜷缩在草席上，意识在疲惫中渐渐模糊。

但在彻底沉睡过去之前，他仿佛又听到了老巫师苍那低沉沙哑的声音。

“嗬…姆…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