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楚巫‘苍’

晃动并未停止，反而因为承载者的谨慎，多了一丝令人不安的平稳。

黄远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小心翼翼搬运的祭器，每一次轻微的起伏，都精确地牵动着他每一寸筋骨的哀鸣。

酸痛与眩晕交织，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残存的意识。

胃里空空如也，只有苦涩的胆汁在翻涌，灼烧着喉咙。

抬着他的两个楚人，步伐踩在厚厚的落叶与腐殖土上，几乎听不见声息。

他们的沉默，不同于之前的警惕，此刻更像是一种源于未知的敬畏。

黄远半阖着眼，视野随着身体的移动而摇曳不定。

他能看到前方那个佝偻的背影，属于那位年老的首领——或许，应该称之为巫。

老巫的手，紧握着那根饱经风霜的木杖，杖头雕刻着某种狰狞而古朴的兽纹。

他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某种无形的节点上，与这片广袤的原始森林产生着微弱的共鸣。

每一步落下，都仿佛是在平静的水面溅起涟漪，然后向着西面八方扩散。

老巫的心绪，远不如他表现出的那般平静。

指尖残留的触感，依旧清晰得可怕。

当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指触碰到少年额头的刹那，他所感知的，远非仅仅是皮肤的温度。

那是……一种怎样恐怖而矛盾的力量？

冰冷。

如同九幽之下的寒泉，冻结灵魂，蕴藏着终结一切的死寂。

却又并非纯粹的死气。

在那极致的冰冷深处，潜藏着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火焰？

不，不是火焰。

那是一种比火焰更深邃、更本质的存在。

仿佛是……死亡本身孕育出的、执掌轮回的意志。

他不敢有过多的窥视，只因为他所掌握的力量，远比这股力量卑微。

就如同是普通的士卒，正面对着一位伟大的帝王。

老巫，名唤“苍”，是这支深入蛮荒狩猎队的领头者，更是附近数个楚人部族的资深巫祝。

他修行的，是楚地传承悠久的巫道。

凭借着沟通山川精怪、祭祀先祖神祇，他早己等到山鬼的赐福，燃起巫火，跨过启灵，步入了“筑基”之境。

筑基期的巫师，五感六识远超凡人，更能感知到常人无法触及的气息与力量波动。

寻常的邪祟、山精野怪，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可刚才在那少年额头上感知到的力量……

苍活了近六十年，从未接触过如此诡异、如此……接近本源的力量！

那不是任何他所知的山精鬼魅之力，更非寻常巫蛊诅咒所能产生。

那力量的“质”，纯粹、幽深、古老，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

仿佛……仿佛是首接触碰到了执掌生死轮回的神祇！

大司命！

这个尊贵而令人敬畏的名字，瞬间在苍的心头炸响。

在楚人的信仰体系中，东皇太一至高无上，云中君飘渺尊贵，而大司命，则掌握着凡人生死祸福，是幽冥秩序的象征，其威能深不可测。

楚人祭祀大司命，祈求长寿、庇护、以及死后的安宁。

巫祝们通过特定的仪式，献上祭品，沟通这位伟大的神祇，以期获得一丝神谕或庇护。

但这少年……

他身上潜藏的力量，不像是通过祭祀“借来”的神力，那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印记”！

如同神祇在不经意间，于凡尘落下的一点神辉，却足以让凡俗震颤。

苍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筑基期的修为带来的沉稳心境，此刻几乎要被这惊涛骇浪般的发现彻底掀翻。

他的手，在放下后，依旧微微颤抖着。

他强迫自己冷静，回想刚才的每一个细节。

少年手心的异样触感。

濒死边缘却奇迹般存活的状态。

以及……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独属于大司命权能范畴的幽冥气息。

难道……

难道这个异邦少年，竟是受到了大司命的某种眷顾？

或者，他是大司命降下的某种“启示”的载体？

这个念头太过惊世骇俗，让苍几乎不敢深思。

神眷者？

这在楚地并非没有传说，但大多语焉不详，被视为遥不可及的神话。

可眼前的证据，却由不得他不信。

那力量波动，骗不了他这位筑基巫师的感知。

他迅速用古老的楚语，将自己的初步判断告知了同伴。

语气中的震惊与难以置信，感染了每一个听到他话语的楚人。

于是，那些原本凶悍、警惕的眼神，瞬间被惊奇、敬畏，甚至是一丝源于对神明伟力的恐惧所取代。

他们看向黄远的目光，彻底变了。

不再是看待一个可能威胁、或者可以利用的异乡人。

而是像在看待一个……行走的“神迹”。

黄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变化。

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那眼神的变化，是如此明显。

他不知道【冥火】在这个世界代表着什么，但他知道，这似乎成了他唯一的护身符。

他必须维持现状。

虚弱、懵懂、无辜。

让这个美丽的误会继续下去。

他配合地发出几声痛苦的低吟，身体随着颠簸轻轻晃动，仿佛随时会再次昏厥过去。

果然，抬着他的两个年轻楚人，动作愈发轻柔，甚至带着几分虔诚。

队伍在沉默中继续前行。

苍走在最前面，内心却在激烈地翻腾。

作为筑基巫师，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弥漫在天地间的稀薄灵气，以及……更深层次的“信仰愿力”。

那是无数楚人世世代代祭祀神明、崇拜图腾所汇聚的无形力量。

这种力量滋养着楚地，也赋予了巫祝们沟通神灵、施展巫术的基础。

楚国的强大，不仅仅在于勇猛的士卒和诡谲的巫术，更在于他们与南方诸神的紧密联系，在于那庞大信仰愿力汇聚而成的国运。

郢都那耸立的巨木图腾，云梦大泽深处隐秘的祭坛，无时无刻不在吸纳、转化着这种力量。

而这个少年身上的力量……

苍尝试着用自己的巫力去感应，发现那股幽冥之力，与楚地的信仰愿力格格不入，却又在某种更高的层面上，隐隐呼应。

仿佛……它不屑于借助凡俗的信仰，因为它本身就足够接近神祇的本质。

这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

这绝非凡俗之力！

这发现让苍既兴奋又惶恐。

兴奋的是，若此子真是大司命的神眷者，带回部族乃至郢都，将是何等的荣耀？或许能借此获得神祇更多的启示，甚至提升整个部族在楚国巫祝体系中的地位。

惶恐的是，神意难测。

大司命执掌生死，其力量诡谲莫测，稍有不慎，便可能引来神罚。

这个少年，究竟是福兆，还是灾星？

周天子“天命”衰微，天下诸侯并起，列国都在寻求增强自身的力量。古老的血脉、沉睡的神祇、失落的传承……各种力量都在蠢蠢欲动。

楚国虽有巫神传承，当代巫主更是得东君青睐，己经是通玄巅峰的亚圣之境，但在中原诸侯眼中，仍被视为蛮夷。

若能再能够得到大司命的眷顾，对楚国的霸业将是何等助力？

这个少年，或许就是那个契机！

他必须将这个少年安全带回，培养成才，然后将他献给大巫，甚至……有机会呈报给郢都的大巫祭，至于巫主， 则是他想也不敢想象的殊荣。

思绪万千，脚下的路却在不断延伸。

周围的树木逐渐变得稀疏，前方透出更明亮的光线。

空气中，浓郁的草木气息里，开始混杂进炊烟的味道，以及隐约的人声与兽吼。

快到了。

他们的部族营地。

苍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被抬着的黄远。

少年依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气。

但苍知道，在那脆弱的躯壳之下，潜藏着令他这个筑基巫师都感到心悸的幽冥神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举起木杖，对着前方茂密的灌木丛，发出一声低沉而悠扬的呼哨。

这是归来的信号。

前方，密林的边缘地带，一片被开垦出来的空地显露出来。

简陋却坚固的木质围栏，围起了数十座大小不一的、以茅草和兽皮搭建的圆形屋舍。

营地中央，一根巨大的、表面刻满神秘符号的图腾柱首指天空，柱顶悬挂着风干的兽骨和彩色的羽毛，在风中微微晃动。

几缕青烟从不同的屋顶袅袅升起。

能看到一些穿着简陋兽皮、脸上同样涂抹着彩绘的楚人，在营地中活动。

听到呼哨声，几个守在入口处的楚人战士立刻警惕地望来，手中的长矛和石斧握得更紧。

当他们看清是苍带领的狩猎队归来，并且……还抬着一个陌生的、明显重伤的少年时，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黄远被轻轻放在了地上，他勉力睁开眼，打量着这个原始而充满生命力的楚人营寨。

泥土夯实的地面，混合着草木灰和某种动物油脂的气味。

近处的楚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用好奇、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他们的眼神首接而纯粹，带着山野部族的质朴与警惕。

苍上前，与守卫的战士低声交谈了几句。

可以看见，那几个战士脸上的疑惑迅速被震惊取代，看向黄远的目光也瞬间变得不同。

敬畏，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老巫苍，这位筑基期的巫师，带着一个可能是“大司命神眷者”的异乡少年，回到了他的部族。

这个消息，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即将在这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上，掀起难以预料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