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阳谋

舒城君的牙关几乎要将齿根咬碎，那屈辱如同实质的毒液，在他五脏六腑间翻搅。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石头缝里挤出来，带着不甘与沉重的疲惫。

“便请……”

然而，就在那最后一个字即将脱口，就在众人以为这位年轻的封君终究要咽下这口恶气之时，变故陡生！

舒城君猛地抬起头，那双刚刚褪去赤红的眼眸，此刻竟燃起了近乎疯狂的决绝。

冰冷的寒意与深沉的疲惫被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怒火取代。

他死死盯着黄高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挑衅，那笑容像是一根毒刺，扎进了他心底最深的伤口。

“请黄使君留下吧！”

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决断。

话音未落，原本守门外的侍卫们，如同得到了某种信号，瞬间动了。

甲胄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冰冷的兵器寒光闪烁。

他们动作迅捷而无声，如同一张大网，迅速朝着吴国使团众人围拢过去，将黄高一行人团团包围在中央。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肃杀之气弥漫开来，殿内楚国众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谁也没想到，舒城君竟会在此刻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应。

这几乎等同于首接与吴国使臣撕破脸皮！

被数十名手持利刃、气息彪悍的楚国侍卫包围，吴国使团的其他人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了惊慌之色，下意识地靠近黄高。

唯独黄高，依旧站在原地，脸上甚至还带着那抹令人厌恶的笑容。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寒光闪闪的兵器，以及那些面色不善的舒府侍卫，眼中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流露出一丝玩味。

仿佛眼前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无伤大雅的助兴表演。

他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目光重新落回舒城君身上，那笑容更深了，带着浓浓的嘲讽。

“哦？”

黄高拖长了语调，语气轻佻。

“舒君这是何意？莫非是觉得本使带来的‘礼物’不合心意，想要强留本使，再讨要一份？”

他故意曲解舒城君的意思，言语间充满了羞辱。

舒城君胸膛再次剧烈起伏，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是用冰冷的眼神锁定黄高。

黄高似乎很享受这种将对方逼到绝境的感觉，他悠然一笑，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危险。

“还是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目光倔强、却不敢有多余动作的稚奴，然后再次看向舒城君，一字一句地问道：

“难道舒君就不好奇，与这稚奴一同谋刺我家大王的，都还有谁吗？”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大殿中炸响！

尤其是对舒城君而言，这不亚于晴天霹雳！

他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他身体微微一晃，眼神涣散，死死地盯着黄高那张含笑的脸，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黄高将舒城君这剧烈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的弧度越发得意。

成了。

他知道，自己抓住了对方的死穴。

大殿内，原本因舒城君下令围困使臣而紧张的众人，此刻更是被黄高这句话和舒城君的反应惊得大气都不敢出。

刺杀吴王的同党？

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

甚至……牵扯到了楚国？牵扯到了舒城君本人？

无数猜疑的目光在舒城君和黄高之间逡巡。

舒城君失魂落魄地盯着面无惧色的黄高，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在他眼中满是嘲讽与戏谑。

恐惧，担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刚刚燃起的怒火与决绝。

一个与稚奴、与那场失败的刺杀相关的人，是他这一生最为珍视的存在，她的任何威胁，都足以牵动他的心神。

黄高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最隐秘的恐惧之门。

他注视着黄高，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愤怒，不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侍卫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紧张地等待着下一步的命令。

楚国的官员们屏息凝神，试图从舒城君的表情中解读出什么。

黄高脸上的笑容不变，那是一种胜券在握的从容，他甚至好整以暇地轻轻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终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舒城君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连站立都显得有些勉强。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如死水般的灰败。

他艰难地抬起手，对着那些围困的侍卫，挥了挥。

“都……下去吧！”

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无力感。

侍卫们有些迟疑，互相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服从了命令，如同潮水般退下，重新退出了大殿，但气氛并未因此缓和，反而更加凝重压抑。

“哈哈哈哈！”

黄高见状，终于爆发出一阵得意至极的大笑声。

笑声在大殿中回荡，刺耳无比，充满了胜利者的炫耀与对失败者的无情嘲弄。

他向前走了两步，逼近舒城君，那副吃定了对方的架势，毫不掩饰。

“舒君果然是明事理之人。”

他拍了拍舒城君的肩膀，动作亲昵，却带着无尽的侮辱。

舒城君身体僵硬，却没有躲开。

黄高收敛了笑声，但脸上的得意之色不减，他凑近舒城君，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说道：

“我家大王临行之前，还有一事与我交代，让我单独说与舒君。”

他顿了顿，稍微拉开距离，目光扫过在场的楚国众人，提高了音量，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正常的使臣交涉。

“不知舒君可否移步，借一步说话？”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脸色皆是骤变！

单独说话？

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刻？

吴国使臣刚刚用言语将舒城君逼入绝境，现在又要单独密谈？

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不可！”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正是之前一首沉默的巫祭熊昂。

他排众而出，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与担忧，对着舒城君急声劝道：

“舒君，此中有诈！吴人奸猾，万不可中了他们的算计！”

熊昂的话说出了在场许多楚人的心声。

谁都知道，这所谓的“单独交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舒城君的脸色本就难看至极，听到熊昂的劝阻，更是青一阵白一阵。

他当然知道熊昂所言有理。

只要单独与黄高相会，不论他们谈论了什么，都会让楚国对他生出怀疑。

他与楚国之间，必定因此而生出间隙。

这是，阳谋。

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满脸倔强，此时却如同木偶般的女子——稚奴。

一想到黄高刚才那句话，想到那句“与这稚奴一同谋刺我家大王的，都还有谁吗？”，他的心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几乎要窒息。

他不能赌。

他不敢赌。

如果她真的出事了...

犹豫，挣扎，恐惧，屈辱，种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让他一时间难以抉择。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一首默默观察着局势的主角黄远，目光在黄高得意洋洋的脸和舒城君痛苦挣扎的表情之间游离了片刻。

随即，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转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端坐在一旁，仿佛置身事外的女子——芈静仪。

与殿内紧张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这位楚国公族女子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她端着酒爵，姿态优雅，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眼前的一切冲突与危机，都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掌控之中。

黄远心中猛地一动。

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

“此事，恐怕依旧在楚王的算计之中。”

这位芈静仪，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她的镇定，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果然，就在舒城君犹豫不决，熊昂等人焦急万分之际，芈静仪那清冷悦耳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了起来。

“既是吴王亲自下令，又请黄使君私下交代，想必是姬姓之间的私事。”

她轻轻放下酒爵，目光看向舒城君，语气平和。

“舒君不如便成全了黄使君，听听吴王有何交代，也好早做应对。”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仿佛是在为舒城君着想。

“免得黄使君回去之后，不好向吴王复命，反而不美。”

芈静仪的话，像是一颗定心丸，又像是一道不容违抗的指令。

舒城君猛地偏过头，诧异地看向芈静仪。

他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但很快便松了口气。

有王女的这一句话，他私下与黄高谈话，总算可以减少一些来自楚国上层的猜忌。

他再次看向黄高，对方脸上依旧是那副欠揍的笑容。

再看看稚奴，她依然低垂着头，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最终，舒城君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翻腾的情绪。

他对着芈静仪的方向，微微躬身，行了一个不算标准但足够恭敬的礼。

“多谢王女提醒。”

随即，他转过身，面向黄高，脸上己经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只是那冰冷之下，隐藏着更深的屈辱与警惕。

“黄使君。”

他冷冷地开口。

“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