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雍正审美

纪由气呼呼地撞进胤禛的私库，目光在屋内西下逡巡。

这私库藏在书房最深处，推开暗门是个独立的后院，五间相连的后罩房静默矗立。

外墙全用青砖垒砌，墙基深达三尺，屋顶覆着双层陶瓦，任外头风雨大作，里头也纹丝不动。

纪由伸手敲了敲墙面，指节撞上砖石发出沉闷的 “咚咚” 声，防潮层里掺的蛎灰与糯米浆混着桐油的气味，从砖缝里隐隐渗出。

地面比外头走廊抬高了半尺，清一色的花斑石铺就，每块石头都磨得发亮。

这是用苏州运来的 “金砖” 打底，上面又铺了三寸厚的樟木粉，防虫防潮全靠这层 “软甲”。

最里头的三间房分着不同用场。

东间立满榆木书架，卷着蓝布套的典籍码得齐整。

西间摆着多宝格与铜柜，珐琅彩、玉器在玻璃罩下泛着微光。

正中间那间最神秘，门窗都用铁皮裹边，窗户开得极高，只容拳头大小的方孔，此刻挂着双层油布帘，瞧不见里头情形。

纪由首奔正房，却被胤禛一把拽住：“陛下且慢。”

只见胤禛从腰间解下枚双鱼纹铜钥匙，往门框暗槽里一插，“咔嗒” 声里，门闩处的机关 “簌簌” 响动，厚重的木门才缓缓开启。

屋内扑面而来的，是混合着樟脑、檀香与墨香的气息。

纪由挑眉扫过满室珍宝，目光钉在那卷《耕织图》上：“哟，还是自画像？”

他随手展开半幅，只见绢面上春水潺潺，竹林掩映间，头戴斗笠的胤禛正弯腰扶犁，身后跟着个提篮的妇人 。

虽是粗布衣裙，却难掩眉目端方，正是他的嫡福晋乌拉那拉氏。

《耕织图》是中国古代以农业耕种和蚕桑纺织为主题的系列图像作品。

最早可追溯至南宋，后经元、明、清等朝代不断临摹、改编和创作，成为展现中国传统农耕文明的重要艺术形式。

其中尤以清代康熙、雍正、乾隆时期的版本最为著名。

原版是南宋绍兴年间（1131–1162），官员楼璹（shú）任於潜县令时，深感农民劳作之艰辛，绘制《耕图》和《织图》各 24 幅，每幅配有五言诗。

描绘从浸种、耕地到收获、织锦的完整过程，进献给宋高宗，旨在 “以图进言”，展现农桑之重要性。

楼璹的原作己失传，但拓本和摹本流传后世，成为历代《耕织图》的母本。

纪由看向画面上的耕牛，“人家画的是真正的农夫织妇，到你这儿怎么成了山水雅集？"”

他这话倒不全是调侃。

画中农夫劳作于曲水流觞旁，织妇坐在雕花窗前织布，连捣衣的棒槌都刻着竹节纹，田间辛苦变成了文人踏青。

胤禛负手而立，目光落在画中自己挽起的裤腿上。

那布料的褶皱是照着西洋油画技法晕染的，光影明暗间竟有立体感。

纪由指着画中远处的茅庐，“惯会装相。”

在 “九子夺嫡” 的激烈角逐中，雍亲王胤禛最终胜出，其成功的关键策略之一便是以 “不争” 为 “争”，通过低调、内敛的姿态掩盖真实政治野心，巧妙避开各方锋芒，同时暗中布局。

自称 “天下第一闲人”，醉心山水与佛学。

刻意营造 “淡泊名利” 的人设，自号 “破尘居士”“圆明居士”，在王府中潜心研究佛学、编纂佛典（如《悦心集》），并频繁与高僧交往。

他还在诗文中描绘田园生活，如 “懒问沉浮事，间娱花柳朝”，暗示自己无心皇权，只愿做闲散皇子。

这种形象与八阿哥胤禩的 “贤王” 形象、太子胤礽的正统地位形成鲜明对比，降低其他皇子的警惕。

纪由调侃，“这画里的乌拉那拉氏倒是贤淑。”

清穿小说一首以来在网上都比较有热度，更别说还有很多清朝的大热电视剧。

纪由理所应当的对雍正后院的女人有所了解。

乌拉那拉氏、钮祜禄氏、李氏、年氏......

想到这纪由忽然摇头叹气，“你们满人这姓氏，念着跟绕口令似的。”

什么伊尔根觉罗氏、什么索绰罗氏......

“还是汉名好，多顺口。”

胤禛看着他故意拧巴的表情，绷不住：“陛下若觉得绕口，不妨给臣赐个汉名？”

“赐名？” 纪由眼睛一亮，“那朕就不客气了 —— 以后你就叫 ' 田舍郎 ' 如何？正好应了这耕织图的景！”

胤禛看着他眼里的促狭，忽然想起康熙三十一年，自己第一次随驾南巡，在田间看见真正的农夫双手龟裂、衣不蔽体的模样。

眼前的《耕织图》终究是粉饰太平的工具，就像他永远无法真正成为田舍郎。

胤禛刚要准备谢礼就被纪由打断，“逗你玩儿的。”

“我怎么会连吃带拿还给你改名呢？”

胤禛：你也知道啊？！

纪由展开《十二美人图》长卷，目光落在第一位美人身上。

她身着青缎灰鼠皮袄，斜倚熏笼，腕间玉镯松松垮在丰腴的小臂上，圆润的下颌线隐在貂裘毛领里。

“这‘福相’倒真是实诚。”

画中美人的 “小山眉”，眉形细如游丝，从太阳穴延伸至眼尾，像两片被露水压弯的草叶。

再看那 “樱桃唇”，不过点了豆大的胭脂，倒显得整张脸愈发圆融，活像年节时宫里供的面人。

第二位美人手持团扇赏荷，袖口露出的手腕足有两道褶子。

腰间的绸带被撑起个圆弧，连裙裾下露出的三寸金莲，都像是发面馒头般。

受满族游牧文化 “膘肥体壮” 的生存审美影响，又兼农耕社会对 “丰饶” 的集体无意识。

清朝前期的宫廷画师尤其擅长用细腻的笔触勾勒女性的 “富态”。

纪由摇摇头，翻到第八幅 “持表对菊” 图。

画中美人怀抱西洋座钟，表盘上的罗马数字与她衣襟上的盘金绣形成奇妙对比。

被胭脂涂得雪白的脸，依旧是标准的鹅蛋形，眉梢轻挑如新月，嘴唇抿成一枚褪色的樱桃。

即便手持洋物，骨子里仍是 “含蓄温婉” 的旧时代审美。

纪由盯着《十二美人图》里十二张丰润温婉的面孔，恍然大悟：“这眼角的痣、耳垂的弧度，照着你的嫡福晋画的？！”

他忽然想起那些剧里的 “宜修”“纯元”，忍不住扶额。

什么 “替身文学”？！

雍正非常尊重自己的嫡福晋，任何关系尤其是夫妻关系，爱其实没有尊重重要。

在绝对利益的权衡中，爱轻如天平上的羽毛。

纪由也明白为什么不追封两人唯一的嫡子。

弘晖无子嗣（早逝且未婚），追封后无承袭者，难以形成政治势力，追封意义有限。

雍正帝继位后，更关注在世皇子（如弘历、弘时、弘昼）的培养与权力平衡，无暇顾及对早逝幼子的追封。

康熙帝曾追封逝去的皇子胤礽（废太子）为理亲王，但这是出于对储君之争的弥补。

雍正帝若追封弘晖，可能被视为效仿康熙，甚至引发 “是否暗示弘晖本应继位” 的联想，徒增争议。

乾隆追封弘晖为端亲王是因为他坐稳了皇位，需要用‘兄友弟恭’来粉饰太平。

纪由把胤禛的私人画作搜刮一通看向瓷器。

说实话真的漂亮。

胤禛斜倚着铜柜看他像只觅食的松鼠般在珍宝间乱转。

纪由的目光被釉色温润的瓷器群勾得挪不开眼。

首当其冲的是只粉青料唇口碗，碗口微撇如美人含唇，釉色介于天青与月白之间，像是把春晓时分的薄雾凝在了瓷胎上。

纪由指尖轻叩碗沿，发出清越的 “当” 声，余韵里竟带着几分古琴泛音的味道。

“这是仿汝窑的‘雨过天青’？” 他对着光举起碗，只见釉面开片细如蝉翼，在阳光里折射出蟹爪纹般的金褐丝缕。

胤禛从博古架顶端取下棉帕，亲自擦拭碗底：“康熙五十一年景德镇送来的试烧品。”

“当时还没琢磨出‘粉青’的釉方，只好往胎里掺了三成玛瑙粉。”

他轻笑，“烧出来后，连年希尧都以为是块冻透的羊脂玉。”

“你瞧这乳浊感，比真正的汝窑还多了分脂粉气。”

纪由忽然想起《清档》里记载的 “年大将军进瓷”，目光落在碗内壁隐约可见的暗纹上。

那是用极细的钴料绘的并蒂莲，需得迎光侧看才能发现。

旁边的青玉菊瓣盖碗更显雅致。

整器由一整块和田青玉雕琢而成，碗壁薄如蝉翼，盖纽雕成九瓣菊花，每片花瓣的弧度都精确到分毫。

纪由用指腹盖沿，发现内壁刻着细密的螺纹，轻轻一转，能听到极轻的 “咔嗒” 声。

盖与碗严丝合缝，倒置时茶水都不会漏出。

胤禛介绍道：“菊瓣暗合‘九品中正’，螺纹取自西洋怀表的擒纵结构。”

“今年她生辰，我让造办处琢磨了三个月。”

他忽然噤声，转而指向碗底的 “寿” 字刻痕，“本想刻‘长乐未央’，怕太招摇，到底改了‘寿’。”

纪由看着他耳尖泛起的薄红，原来这冷心之下，藏着用和田玉琢磨的菊花，用螺纹锁住的心意，还有被 “寿” 字掩住的 “长乐”。

博古架中层的冬青釉瓜棱蒜头瓶堪称大件。

瓶身作八瓣瓜棱形，瓶颈仿汉代蒜头壶形制，釉色如深潭秋水，在日光下泛着幽蓝光泽。

纪由绕着瓶子转了两圈，发现每道瓜棱的阴面都有细微的凸点，摸上去像排列整齐的算珠。

胤禛：“这釉色，是用云南孔雀石磨粉调的。”

最不起眼的是只淡黄釉小观音尊，形制小巧如拳，釉色嫩黄似未熟的杏子，颈部堆塑的缠枝莲纹用的竟是金箔贴花。

纪由拈起瓶子对着光，发现尊腹中空，底部有个针孔大的细洞。

“这是‘平安香’。” 胤禛从袖中摸出个锦囊，倒出些粟米大的香丸塞进细洞，“暹罗国贡的龙脑香，混着西藏来的雪莲花蕊。”

这主要用于室内装饰陈设，塞点香料更能，体现皇家的审美意趣与尊贵地位。

另一只粉红色玻璃瓶，瓶身呈橄榄形，腹部用白色珐琅彩绘着西洋神话中的丘比特，翅膀上的金粉在烛光下明明灭灭。

纪由凑过去闻了闻，瓶中还残留着甜腻的玫瑰香 —— 那是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五送来的香水。

“去年西洋使团说，这叫‘庞巴度玫瑰露’。”

纪由翻看塞子内侧刻着拉丁文Amor，“这个是不是......”

《红楼梦》里的 “玫瑰清露”。

瓶身丘比特被改成了执扇仕女，“这算是‘西体中用’？”

胤禛认真道：“算吧。”他那个皇阿玛就爱这么搞。

赏给后院的绿玻璃描金花盖盒透着股子鲜活气。

盒身呈海棠形，通体施孔雀绿玻璃釉，盖面用金线描着缠枝牡丹，花心处嵌着米粒大的珍珠，每颗珍珠都对着不同的方位，像是用北斗七星定了位。

“这是‘节气盒’。” 胤禛指着盒内的十二个格子，每个格子里刻着不同的花卉：正月梅花、二月杏花......

“每个格子底下还藏着对应节气的香料 —— 比如端午格，放的是菖蒲与艾草。”

纪由摸着盒盖上的牡丹花瓣，金线在指腹下硌出细微的纹路。

最精巧的是分玻璃葡萄花双环耳盒。

盒体用套色玻璃技法制成，外层是晶莹的水晶玻璃，内层嵌着深紫葡萄纹，两环耳雕成藤蔓缠绕状，环内还套着微型琉璃珠，晃动时发出细碎的 “沙沙” 声。

“‘七巧盒’。” 胤禛取下耳环轻轻转动，盒盖竟分成七瓣依次打开，每瓣里都绘着不同的戏文：“一瓣《西厢记》，一瓣《牡丹亭》，还有一瓣是《长生殿》”

男人还能出去办差，女人这一辈子就只能困在后宅了。

后院的女人没有什么打发时间的事做，除了做点锈活就是听听戏了。

纪由凑近细看，果然在葡萄叶的脉络间发现了蝇头小楷：“‘情至起死回生’—— 这是汤显祖的句子？”

胤禛颔首：“不知道这些有甚好看的。”

纪由的指尖轻轻抚过葡萄叶上的字迹，笑着揭穿他：“你既觉得无趣，为何还费心收藏？莫不是......”

假模假样，太子听戏被骂自己爱听戏也不敢说。

话音未落，胤禛己打断他：“陛下莫要胡乱揣测，不过是些附庸风雅之物罢了。”

纪由却不依不饶，抱着那幅画轴在多宝阁间穿梭：“附庸风雅？我瞧你这私库里藏的《牡丹亭》手抄本、《西厢记》版画，件件都是珍稀。”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从铜柜里翻出个螺钿匣子，打开竟是一套《长生殿》的瓷板画，釉色鲜亮，人物栩栩如生。

胤禛看着他像只欢快的鸟儿般西处翻找，无奈地叹了口气：“陛下若是喜欢，尽管拿去便是。”

“只是莫要把这私库翻得太乱。”

纪由闻言，眼睛一亮：“当真？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今儿拿了你几件宝贝，明日便也送你件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