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夫妻同心，其利断精

灾民营泥泞的空地上，数十口新架起的大铁锅白粥翻滚。

真正的米香混着柴火气，驱散了几日来的绝望与霉味。

青壮劳力在王铁柱等临时工头的带领下，赤着脚挽着裤腿，在泥水中奋力疏浚淤塞的沟渠。

号子声粗犷有力，取代了昨日的死寂。

老弱妇孺亦被组织起来，或是看顾病患，或是缝补破损的帐篷。

反正只要不偷奸耍懒，几乎每个人都能找到可干的活儿。

钦差行辕的大帐内，气氛却依旧凝重如铁。

赵妍玉面沉似水。

森寒的眼神扫过帐中肃立的几名王府账房和临时调拨来的户部小吏。

“那些霉变掺沙的陈粮，是如何堂而皇之入了官仓顶替新粮的？”

“背后牵扯的，恐怕不止一个仓廪司。”

“查，给本主好生查！”

……

林立坐在一旁，目光沉凝。

他面前摊开的是关于京畿周边几个受灾府县仓廪使、转运使的档案。

鹰眼结合望气术下，那些名字仿佛活了过来。

无不升腾着或浓或淡的灰黑贪腐之气。

如同盘踞在粮仓上的毒蛇。

“蛀虫遍地，盘根错节。”

林立放下卷宗，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疲惫后的锐利。

“若按部就班一个个去查，去杀，便是杀得人头滚滚，也赶不上灾民等米下锅的速度。”

“更会打草惊蛇，让那些硕鼠提前销毁证据，转移赃银。”

“夫人。”

他看向赵妍玉，眼中闪过一丝精芒。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哦？”赵妍玉眉头一挑：“你有何法？”

林立起身，走到悬挂的简陋京畿舆图前，指尖划过几个被重点标记的府县。

“查，自然要查！而且要快、要狠！但查的目的，是逼他们吐出来！”

“传令！”

赵妍玉毫不犹豫，声音斩钉截铁。

“以钦差行辕令，即刻飞马传檄京畿受灾各府县：凡漂没赈灾银、以霉粮顶新粮之官吏，三日内，将所贪墨银两、所顶替粮米之数，尽数折算现银，送至行辕！”

“主动缴还者，记过留任，以观后效！逾期不缴、心存侥幸者…”

她微微一顿，凤眸中寒光西射。

“周能之今日，便是彼等之明日！尚方宝剑悬顶，勿谓言之不预！”

“诺！”

传令官抱拳领命，旋风般冲出大帐。

“此法可行？”

赵妍玉看向林立，眼中带着探究。

“行贿受贿，讲究的是隐秘。”

“我们把它摆到明面上，逼他们‘主动’吐出来，就是打在了七寸上！”

“贪官怕死，更怕被同伙牵连。我们杀周能立威在前，传檄令在后，便是告诉他们：交钱，暂时能活；不交，立刻人头落地，还要连累全家！”

“更要紧的是，他们贪了，别人也贪了，谁先交，谁就能把水搅浑，甚至把罪责推到别人头上！这些贪末者内部必乱！”

赵妍玉眼中异彩更甚，缓缓点头：“驱虎吞狼，乱中取利！好！”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

林立话锋一转，指向舆图。

“银钱粮米，终究有限。数十万张嘴，光靠赈济，非长久之计。京畿水患，根源在京都主河道上游淤塞，泄洪不畅。下游堤防，更是年久失修，形同虚设！若不根治，来年雨季，今日惨状必重演。”

赵妍玉眉头紧蹙：“治河？谈何容易！工部年年哭穷，河道衙门更是无底洞。如今国库空虚，灾民嗷嗷待哺，哪有余力…”

“余力就在眼前！”林立猛地指向帐外：“数十万能做工的青壮，就是最大的余力！”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以工代赈，不能只是清街巷，扫秽物。那是小打小闹！要干，就干大的！”

“疏浚京都主河道淤塞河段，加固或重修险要堤防。这才是真正的一劳永逸，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所需钱粮，一部分来自追缴的赃银，一部分…我们募捐！”

“募捐？”

赵妍玉愕然。

“对！向京畿富户、豪商巨贾募捐！”

林立面对这种事情，根本无需找不知跑哪去了的姚广孝来过问。

赈灾募捐本就是一体的嘛。

奈何这个世界好像没有募捐这一说。

林立语速加快：“水患非一地之灾，河道畅通，商路才通，堤防稳固，他们的田地、商铺、货栈才保得住。这可是关乎他们切身利害的大事。”

“以你我钦差之名，以平南王府、赵王府之誉作保！”

“凡捐资出力者，勒石记功，传扬善名！”

“更可许以未来河道通航后的商税优惠，此为名利双收！”

“更可再设立河工捐监，商贾子弟，捐纳一定钱粮，可入国子监旁听，或得吏部候补资格，对那些有钱无门的商贾而言，这可是做梦都想的通天梯！”

赵妍玉彻底被震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眼中闪烁着洞穿世情与未来光芒的男人。

杀伐决断她擅长，但如此环环相扣化被动为主动，将赈灾与长远国策结合……

甚至撬动民间巨量资源的奇谋…

她闻所未闻！

这家伙不光身体有劲，脑子也果然更好使。

“你…”

赵妍玉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羞涩：“此策牵涉太广，商税优惠、捐纳入监…皆是动摇国本之议。”

“朝堂之上，必起滔天波澜。陛下那边…”

“陛下要的是什么？”

林立目光灼灼，迎上她惊疑不定的视线。

“是京畿安稳，是数十万灾民不变成流寇，是水患不再年年为祸，更是…”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我们夫妇，能替他稳住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展现出足以对抗风浪的能力与担当。”

“至于朝堂波澜？”

“夫人手握尚方剑，我胸中有丘壑。谁敢挡这利国利民、救数十万生灵之路，那便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陛下的决心，和这煌煌大势硬！”

……

城南，漕运衙门。

此地远离灾民营的凄风苦雨，朱漆大门紧闭，门内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透出。

混着酒肉的香气，与墙外的世界判若云泥。

正堂内暖意融融。通判孙德海腆着肚子，正眯眼听小曲，手指在黄花梨椅扶手上轻轻打着拍子。

他对面坐着仓曹主事吴良，两人推杯换盏面色红润。

“孙大人高见啊。”

吴良谄笑着给孙德海斟满一杯陈年花雕。

“把那烫手的霉粮和陈年旧账一股脑儿甩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周能顶缸，让他去应付那对煞星钦差，妙！实在是妙！”

“周能那蠢货，怕是在泥水里哭爹喊娘了吧？哈哈！”

孙德海得意地捋了捋稀疏的胡须，小眼中精光闪烁：“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赘婿世子，一个只会喊打喊杀的黄毛丫头，懂什么赈灾？无非是仗着尚方宝剑砍几个人头立威罢了。”

“等他们折腾够了，发现粮仓空空如也，民怨沸腾，这赈灾不力的大帽子，嘿嘿……”

哐当！

他话未说完，紧闭的朱漆大门如同被攻城锤撞中，轰然向内爆裂开来。

碎木纷飞，寒风裹着冰冷的雨丝狂灌而入。

“什么人？！”

孙德海惊得酒醒了一半，拍案而起。

烟尘雨雾中，一道素白身影踏着碎裂的门板，如同索命修罗般踏入堂中。

赵妍玉宫装下摆沾染着泥泞与暗红的血迹（斩杀周能时溅上），雨水顺着她紧抿的唇角和冰冷的下颌滑落，滴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她手中那柄乌鞘长剑虽未出鞘，凛冽的杀意却己冻结了整个大堂。

她身后，是如狼似虎、甲胄染血的王府亲卫。

手中宝剑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赵妍玉冷冷打量主位上脸色煞白的孙德海。

“孙通判，吴主事。本主来替城外那些饿着肚子泡在泥水里的刁民们问问……”

她缓步上前，每一步都像踩在孙德海和吴良狂跳的心脏上。

“户部拨下的三十万两雪花银，那凭空蒸发的十五万两，还有仓廪司账册上那些见了鬼的损耗、脚力、鼠雀耗……”

赵妍玉停在孙德海面前，微微俯身，冰冷的吐息几乎喷到对方油汗涔涔的脸上。

“是进了龙王爷的口袋，还是进了你二位，以及你们背后那些大人的腰包？”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惨白霹雳撕裂长空。

将赵妍玉那张煞气盈霄的脸映得如同九幽阎罗。

尚手中宝剑呛啷一声弹出三寸寒锋，凛冽的剑光首指孙德海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