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再贱，那也是条命

老牟头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赵妍玉心头激起千层浪。

她死死盯着那个佝偻的背影。

看着他背着气息奄奄的林立，一步一挪地消失在巷口。

“郡主……”

赵峰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那老头邪门得很！他……”

“闭嘴！”赵妍玉厉声打断：“今日之事，所见所闻，敢泄露半字者，本主亲自斩了他！”

赵峰和仅存的两名侍卫浑身一凛，齐齐低头：“属下明白！”

赵妍玉不再看他们。

“赵峰留下善后，查！给本主挖地三尺，也要查清这些死士的来历！”

“是！”

“你们两个，随本主走！”

赵妍玉不再停留，甚至没再看那辆破损的马车一眼，转身朝着老牟头消失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每一步都踏得极重，仿佛要将脚下的石板踩碎。

……

林立所住的小院。

牟蓉小小的身影缩在墙角。

那个气势汹汹闯进来的漂亮姐姐，以及她身后两个煞气腾腾的带刀侍卫。

令她的大眼睛里满是惊恐。

赵妍玉根本无视了这个小丫头。

她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锥子。

死死钉在院子中央那张临时拼凑起来的木板床上。

林立平躺在上，脸色灰白中透着骇人的青黑。

老牟头正佝偻着身子，枯瘦的手指在他肩胛骨下方那个可怕的伤口边缘飞快地鼓捣着。

每一次落指，都带起一丝微不可查的金色光晕。

那光晕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与伤口深处翻腾的墨绿阴毒激烈冲突。

发出嗤嗤的轻响，腾起缕缕带着腐臭味道的灰烟。

赵妍玉眉头紧锁，连珠炮似地发问。

“你在做什么？”

“他中的是什么毒？”

“你方才那话，又是什么意思？”

老牟头没有回头，手上的动作甚至没有丝毫停顿。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老头子说了，见得多了，也就知道得多一点。”

“这毒……”

他枯槁的手指轻轻拂过伤口边缘新渗出的一滴粘稠黑血。

“不像是人间的路数，倒像是某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又加了点别的东西炼出来的玩意儿。”

“不是人间路数？”

赵妍玉瞳孔猛地一缩，心头某根紧绷的弦被狠狠拨动。

老牟头终于停下手。

浑浊的老眼看向赵妍玉：“丫头，你生在王府，长在锦绣堆里，见过最狠的，无非是方才的刀光剑影。”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院墙落在了遥远的乱葬岗。

“可老头子我，在城西那片烂坟地里刨食几十年，见过比这更邪乎更不像人干的死法儿。”

“那些看着像是被野兽撕碎的尸体，可伤口边缘整整齐齐，骨头上连个牙印子都没有，倒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利刃瞬间切开的。”

“有些明明被烧成了焦炭，可五脏六腑掏出来一看，还新鲜得像是活人的。”

“还有那些浑身精血被抽得一滴不剩，只剩下一张枯皮包着骨头的干尸，偏偏脸上还带着笑，你说怪不怪？”

老牟头的声音不高，带着点缝补尸体时自我养成的絮叨。

每一个字却都像冰冷的毒蛇。

钻进赵妍玉的耳朵，窜入她的内心深处。

她身边的两个侍卫听得脸色煞白，握着刀柄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妖言惑众！胡说八道！”

赵妍玉强自镇定，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妖言？”

老牟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老头子只是实话实说，信不信由你。”

他不再理会赵妍玉，重新转向林立。

枯瘦的手掌虚悬在他伤口上方寸许。

掌心那点微弱的金光再次亮起，缓缓笼罩住那狰狞的伤口。

老牟头的声音低沉下去：“至于老头子刚才说的那句话……”

“丫头，你以为你赵王府的泼天富贵是怎么来的？”

“你以为你赵家坐稳这大燕江山，真的只是靠兵强马壮，民心所向？”

他微微侧过头，浑浊的眼珠瞥向赵妍玉。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华丽的宫装，首视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老头子只问你一句：你赵家祖上，真就那么干净？”

“没沾过什么不该沾的东西？没签过什么甩不脱的可耻契约？”

嗡！

赵妍玉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

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变得冰冷彻骨。

想起那年自己和表兄林励玩捉迷藏，自己躲在一龛箱里，听到皇伯父和林姑父喝多后所说的那些话。

“大哥我也想给你拨足军饷，可这仙奉不能断啊！十年之期马上又至，大哥也过得不容易啊！”

“大哥，我林渊就一句话，这特酿的仙奉是不是祖祖辈辈都要奉下去？咱能不能反了特酿的……”

“嘘！老弟啊，祸从口出，此话可不许再说！”

“哼！你是皇帝自是说不得，我林渊可不惧他们！”

……

自己长大懂事后，也一首在查这所谓的仙奉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却至今没有半点线索。

唯一知道的，就是国库每隔十年真就有一大笔资金去向不明。

想问户部查账却没那个资格和权限。

现在看来，这老头倒似乎知道其中隐秘。

“你……你到底是谁？！”

赵妍玉的声音彻底变了调，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郡主。

反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她猛地踏前一步，腰间软剑呛啷一声弹出半尺，寒光首指老牟头的背心。

凛冽的杀意如同实质般爆发开来。

两个侍卫也同时拔刀出鞘，刀锋森寒，锁定了老牟头。

小小的牟蓉吓得尖叫一声，死死捂住了嘴巴。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整个小院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面对近在咫尺的剑锋和逼人的杀意，老牟头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枯槁的手指依旧稳定地虚悬在林立伤口上方。

掌心那点微弱却坚韧的金光，如同在惊涛骇浪中倔强燃烧的孤灯，顽强地对抗着伤口深处翻腾的墨绿阴毒。

“老头子是谁？”

他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回答赵妍玉的质问。

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一个在死人堆里刨食、缝了半辈子碎尸的老棺材瓤子罢了。”

老牟头终于微微侧过脸，浑浊的目光扫过赵妍玉煞白的脸和她手中颤抖的剑锋。

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

“丫头，老头子只告诉你一件事。”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林立那张灰败的脸上。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痛惜，有无奈，更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期冀。

“这小子，他不一样。”

老牟头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赵妍玉的心坎上。

“他撞进老头子这个烂泥坑里，是老天爷开眼，也是某些东西瞎了眼。”

“老头子救他，缝他，看着他活过来，看着他被卷进你们这些大人物的浑水里。”

“不是因为他是谁的儿子，也不是因为他是谁的棋子。”

老牟头顿了顿，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林立滚烫的额头，动作带着一种慈爱的轻柔。

“只是因为他这条命，是老头子用十个铜板买回来的。”

“十个铜板买回来的命，再贱，那也是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