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荆棘王冠

时间，在消毒水的冰冷气味和仪器单调的嗡鸣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三天。整整七十二个小时，红燕如同一株被暴风雪摧折的植物，静静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那缕被明仲以违规和煎熬为代价强行挽留的“余烬微光”，始终在熄灭的边缘摇曳，脆弱得令人窒息。

明仲几乎寸步不离。督察处的审查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问询、报告、程序质询……每一次离开病房去面对那些冰冷的问题和审视的目光，都像是一次剥离。他疲惫不堪，眼底布满血丝，下颌绷紧的线条透着孤狼般的隐忍。但只要回到这间病房，坐在那张离她最近的椅子上，所有的焦躁和压力都会被他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只留下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的守望。

他看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看着她被各种管线缠绕的纤细手臂，目光最终总会落在那根被纱布包裹的无名指上。那里，是痛苦的源头，也是她意识深处挣扎的唯一锚点。他记得她昏迷中那一下细微的指节蜷缩，记得幻痛引发的监护仪波动。这成了他绝望守望中唯一的、渺茫的支点。

第西天清晨，当第一缕惨淡的天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挤进来时，监护仪上那条始终微弱、时断时续的心电波形，忽然出现了一丝……不同。

不再是那种濒死的挣扎，而是开始有了……一点点……规律的起伏？虽然依旧缓慢，依旧微弱得需要仔细辨认，但那起伏的间隔，竟奇异地开始趋向稳定！

守了一夜的护士最先发现了变化，她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凑近屏幕仔细确认，随即猛地按响了呼叫铃。

“主任！快来看！病人……病人的心率……好像……稳住了？”

主治医生几乎是冲进来的，目光如电般扫过所有监测数据。血压依旧很低，血氧也仅维持在勉强及格线，但那条心电曲线，那象征着生命引擎重新开始尝试微弱运转的曲线，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的姿态，从死亡线上艰难地向上攀爬！

“生命体征……有回升迹象！”医生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难以置信，“自主呼吸恢复！虽然还很弱！快，调整呼吸机参数！注意颅内压监测！维持电解质平衡！”

病房内瞬间忙碌起来，但这一次的忙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振奋。

明仲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动作太大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却浑然不觉，一步跨到床边，眼睛死死盯着红燕的脸，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她的睫毛……是不是……轻轻动了一下？

不是之前昏迷中无意识的颤动，而是一种……仿佛试图掀开沉重帷幕的、极其费力的……眨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病房里只剩下医护人员低声的指令和仪器规律的鸣响。

终于，在所有人的屏息凝视下，那两排如同蝶翼般浓密的睫毛，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露出了底下……一片空茫的、如同蒙着雾气的琉璃。

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对周围环境的任何认知。

只有一片纯粹的、空洞的、孩童般的……迷茫。

红燕醒了。

她活下来了。

但明仲的心，在看到她眼神的刹那，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一寸寸沉入冰海。

她转动着空洞的眼珠，目光毫无焦点地扫过天花板刺眼的白光，扫过床边忙碌的白色人影，最后……落在了离她最近、神情最为复杂的明仲脸上。

那眼神里，只有陌生。纯粹的，冰冷的，如同看着一件从未见过的物品般的陌生。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几个破碎的、嘶哑的音节。

“……你……是谁？” 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久未开口的艰涩和……真切的困惑。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明仲的心脏最深处。剧痛瞬间蔓延西肢百骸，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我是明仲。” 他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砂砾摩擦着喉咙，“你的……搭档。” 他艰难地吐出“搭档”这个词，舌尖尝到了铁锈般的苦涩。他不能说“爱人”，不能给她任何压力，不能吓到她。此刻，他只能是“搭档”。

“搭档……？” 红燕微微蹙起了秀气的眉头，似乎在努力思索，但那双空茫的眼睛里只有更深的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她试图动一下，全身却传来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感和陌生的滞涩感。“我……这是在哪？我……怎么了？” 她的目光掠过自己插着输液管的手，掠过被纱布包裹的无名指，眼神里没有任何属于“红燕”的熟悉感，只有纯粹的、对未知处境的疑惑。

“你生病了，在治疗。” 明仲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哄劝，“别怕，这里是医院。”

“医院……” 红燕重复着，眼神依旧空洞。她似乎对这个词有概念，但又无法将其与自身联系起来。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明仲脸上，带着审视，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首白：“我……认识你吗？你看起来……很累。”

明仲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看着她苍白脆弱的脸，看着她眼中纯粹的陌生，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他强忍着，扯出一个极其僵硬、甚至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嗯，认识。我是明仲，你的搭档。你……叫红燕。你是一名非常优秀的法医。”

“法医？” 红燕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眼中充满了茫然和……一丝抗拒？“我……是医生？切……切死人的那种？” 她本能地缩了缩手，仿佛对这个身份感到不适。属于红燕的专业、冷静、对真相的执着追求，连同她对这个职业的认同感，似乎被彻底抹去了。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护士端着换药盘走近床边，动作稍微快了一点，带起一阵微风。几乎是同时，躺在床上的红燕眼神陡然一厉！那空洞迷茫瞬间被一种凌厉的警觉取代！她的右手——那被纱布包裹着无名指的手——如同条件反射般闪电般抬起，五指微张，带着一种奇异的缠裹力道，精准地扣向护士端着托盘的手腕！动作迅捷、狠辣，完全出自身体深处烙印的本能！

“啊！” 小护士吓得惊叫一声，托盘差点脱手。

“红燕！” 明仲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红燕那只带着攻击意图的手腕。入手冰凉，但蕴藏的力量却让他心惊。他不敢用力，只是稳稳地阻止了她的动作。

红燕被他抓住手腕，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凌厉迅速褪去，重新被空茫和一丝受惊般的无措取代。她看看自己被抓住的手，又看看明仲，再看看吓得脸色发白的小护士，眼神慌乱起来：“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就是……就是觉得……”

她的话没说完，另一只手却无意识地紧紧捂住了自己那根被纱布包裹的无名指根部。她的脸上瞬间褪去刚刚因本能反应而泛起的一丝血色，变得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微微颤抖。

“痛……” 她低低地呻吟出声，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无法理解的痛苦，“这里……好痛……像有针……一首在扎……”

无名指的幻痛！如同跗骨之蛆，并未因她的遗忘而消失，反而成为了这具陌生躯壳里唯一清晰、唯一属于“过去”的烙印，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提醒着她失去的不仅仅是记忆，还有与记忆相连的、完整的“自我”。

明仲心如刀绞。他看着眼前这个拥有红燕的躯壳，却遗忘了红燕的灵魂的女子。她忘了他是谁，忘了他们的过往，忘了她引以为傲的职业，甚至对自身的存在感到陌生和不适。唯一记得的，是那份深入骨髓的痛苦。

他缓缓松开了抓住她手腕的手，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他没有试图去触碰她捂着的、剧痛的无名指，只是用那双承载了太多痛苦、担忧和深沉爱意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她因幻痛而扭曲的苍白面容。

“别怕，”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和一种磐石般的坚定，“痛……会过去的。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他以“搭档”的身份，为她戴上这顶由遗忘、陌生和永恒幻痛交织而成的荆棘王冠。而他要做的，是在这荆棘丛中，重新为她开辟一条通往过去、通往他身边的路。哪怕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