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紫宸宫 · 瑶光殿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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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宫 · 瑶光殿

月华如练，透过雕花檀木长窗，流淌在光滑如镜的墨玉地砖上，将殿内熏染得一片清冷澄澈。空气中浮动着极其淡雅的冷梅香气，与殿角金兽炉中袅袅升起的沉水香交织，营造出一种不似人间的空灵与疏离。

殿中央，软烟罗的云纱帷幕半垂半卷，勾勒出其后端坐的窈窕身影。

花瑶（或者说，世人皆知的瑶音仙子）身着一袭天水碧的广袖留仙裙，裙摆层叠如涟漪，绣着若隐若现的银色流云暗纹。乌黑如瀑的长发松松挽起，斜簪一支通体莹润的羊脂白玉簪，再无多余饰物。她微微垂首，纤长如玉的手指悬于一张古朴的九霄环佩琴之上。

“铮——”

一个清越如冰泉击石的单音响起，打破了殿中几乎凝固的寂静。

随即，指尖轻拢慢捻，一串行云流水般的音符倾泻而出，正是那曲世人趋之若鹜的《清心普善咒》。琴音纯净得不染丝毫尘埃，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如同月下清泉，缓缓涤荡着听者的心神，又似初春融雪，无声浸润着干涸的灵魂。每一个转折，每一个泛音，都精准得不差分毫，完美得如同天道规则的具现。

西名侍立在不远处阴影中的宫婢，垂眸敛息，如同没有生命的玉雕。唯有在琴音流淌最时，她们紧绷的肩线会极其细微地松弛一丝，呼吸也稍稍绵长一分。瑶音仙子的琴，是紫宸宫最珍贵的瑰宝，也是唯一能抚平国师大人所带来的无处不在的威压与心悸的解药。她们能近身侍奉，己是天大的福分。

一曲终了，余韵在空旷的大殿中缠绵回荡，久久不散。

花瑶的手指缓缓离开冰凉的琴弦，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震动的微麻感。她抬起眼睫，那双曾让灵山弟子们沉醉的、如同蕴着星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湖面。湖面之下，再无星辰，唯有倒映着这华丽牢笼的冰冷月光。

“仙子琴艺，越发精妙了。” 阴影里，一个温和清雅的声音响起，如同玉石相击。

侍立的宫婢们身体猛地一颤，瞬间将头垂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花瑶的神色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早己料到。她甚至没有转头，目光依旧落在身前的古琴上，声音轻柔空灵，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国师大人谬赞。能为大人分忧，是瑶音的本分。”

阴影蠕动，一身玄色暗云纹深衣的听蝉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他身形颀长，面容依旧俊美得不似凡人，周身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寒气息，如同刚从幽冥深渊中步出。他的目光落在花瑶身上，带着审视，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致。

“本分？” 听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缓步走到琴案旁，苍白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拂过一根紧绷的琴弦，发出细微的“嗡”鸣。“本座记得，初教你《清心普善咒》时，你的琴音里，尚有一丝惶惑，一丝……不甘。”

他的指尖停留在琴弦上，微微用力压下，冰蚕丝弦紧绷到极致，仿佛随时会断裂。“如今，却只剩下‘本分’了。好，很好。”

花瑶的指尖在宽大的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松开。她抬起眼，迎向听蝉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吸走所有光亮的眼眸，唇边也漾开一个清浅得几乎没有弧度的微笑：“是大人教导有方。瑶音明白了，在这紫宸宫，唯有‘本分’，方能长久。” 她的语气平和恭顺，如同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长久？” 听蝉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如同冰珠落入玉盘，清脆却毫无暖意。他俯下身，靠近花瑶耳边，冰冷的气息几乎拂过她耳畔的碎发，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絮语，却带着砭骨的寒意：“仙子以为，你如今这‘本分’的琴音，靠的是什么呢？”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纤细白皙、如同艺术品的双手，又缓缓上移，停留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是靠这把价值连城的九霄环佩？还是靠仙子这身‘瑶光殿主’的华服？亦或是……”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冰冷的玄阴之气，轻轻点在了花瑶的眉心，那里光滑细腻，没有丝毫异样，“靠这识时务的……‘清醒’？”

花瑶的身体在他指尖点下的瞬间，控制不住地僵硬了一下！仿佛被一条冰冷的毒蛇吐信触碰。眉心之下，那无形的烙印猛地一跳！虽然它并未显形灼烧，但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束缚感和冰冷刺痛骤然袭来！那是比任何有形枷锁更牢固、更恐怖的控制！

她袖中的手指猛地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强行压下了身体的异样反应。她的呼吸依旧平稳，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只是眼底那片平静的湖水，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足以冻结一切的冰冷涟漪。

“靠大人的恩典。” 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空灵温柔的调子，听不出半分勉强，“靠大人赐予瑶音的……一切。” 她微微侧首，避开了听蝉那过于靠近、带着实质性压迫的指尖，动作自然得如同行礼，“瑶音时刻谨记。”

听蝉看着她完美无瑕的反应，眼底那抹兴味更浓了。他首起身，负手而立，玄衣在月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谨记便好。” 他语气莫测，目光投向殿外幽深的宫阙，“‘瑶音仙子’的清心普善咒，是陛下的‘良药’，亦是这紫宸宫不可或缺的风景。陛下近日龙体不安，噩梦频频，仙子明日起，便去东宫‘清心殿’侍奉吧。每日早课，不可懈怠。”

东宫清心殿？花瑶心中微凛。那是太子日常起居、处理政务的偏殿之一。让她去那里抚琴？

“是，瑶音遵命。” 她没有丝毫犹豫，柔声应下。

听蝉似乎很满意她的顺从，不再多言，转身便欲融入阴影。

“大人。” 花瑶忽然开口，声音依旧轻柔，却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恰到好处的迟疑。

听蝉脚步微顿，并未回头。

“瑶音近日……习练大人传授的‘凝音化针’之术，” 花瑶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苦恼与恭敬请教，“于细微处运转灵力，总觉滞涩难通，稍有不慎，便音散力消，难以成型。恐……辜负大人期望。” 她微微垂首，姿态谦卑。

凝音化针！这才是听蝉真正“教导”她的东西！将清心普善咒那般无害的灵力，以截然相反的、极其隐秘歹毒的法门运转压缩，化作无形无质、却能瞬间刺入神魂的音律之针！杀人于无形，毁人于顷刻！《清心普善咒》是她立足紫宸宫的华美外裳，而这“凝音化针”，才是听蝉赋予她的、藏在华裳之下的淬毒匕首！

听蝉终于转过身，深不见底的眼眸锁定了她。殿内的空气仿佛又凝固了几分。

“滞涩？” 他轻声重复，踱步走回琴案前。苍白的手指再次拂过琴弦，这一次，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并未拨响琴弦，但花瑶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极其细微、却凝练如实质的冰冷气息，如同游丝般附着在那根弦上！

“音，是天地之律动。杀人，亦是循律而动。” 听蝉的声音低沉而冷漠，如同在阐述天地至理，“凝音非力聚，乃意聚。你的‘意’，是什么？” 他指尖微微一颤！

嗡！

那根附着冰冷气息的琴弦猛地一震！一股无形的、尖锐到刺骨的寒意瞬间爆发！目标并非花瑶，而是她旁边小几上摆放着的一只青玉莲盏！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那只玉质温润、胎体厚实的青玉莲盏表面，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道细如发丝、却贯穿盏身的裂痕！裂痕边缘，甚至凝结出一层肉眼几乎难辨的薄薄白霜！

无声无息！无光无影！

若非那道细微的裂痕，任谁也无法相信，就在方才那一瞬，一股足以贯穿精玉的杀意己然迸发！

花瑶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寒意从脊椎升起。

“看到了吗？” 听蝉收回手指，那根琴弦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看向花瑶，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你想让它碎，它便碎了。无关乎灵力强弱，只在你的‘意’，是否足够清晰、足够……决绝。”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花瑶那看似柔弱无骨的手，语气意味深长：“仙子这双手，既能抚平惊悸，滋养神魂……自然也能在需要的时候，精准地找到那最脆弱的一点，然后……” 他顿了顿，声音冰冷刺骨，“轻轻一‘拨’。”

“就像拨断一根碍事的琴弦。”

花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听蝉的话语，如同一把冰冷的钥匙，狠狠捅开了她心底最深处刻意压抑的画面——云梦泽畔，血染桃花！那一瞬间，她并非没有力量，她是……下不了那精准拨弦的“意”！她的犹豫，她的软弱，才是最大的破绽！

听蝉这是在警告她！更是用一种残酷的方式，再次锤炼她的“意”——杀人之意！

她袖中的指甲更深地刺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混杂着梅香的空气灌入肺腑。她抬起眼，对上听蝉审视的目光，眼底那片平静的湖水终于彻底冻结，凝结成一片冷硬的寒冰。

这一次，她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依旧清浅，却再无半分暖意，只剩下一片空茫的冰冷：

“瑶音……明白了。多谢大人指点。”

“这琴弦若要拨断，便需……快、准、狠。再无杂念。”

殿内的月光，似乎在她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变得更冷、更寂寥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