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惊魂皇觉寺（三）

（一）

竹林甬道里的血腥气似乎还黏在喉咙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方才那场生死搏杀耗尽了所有气力，此刻松懈下来，才觉西肢百骸都灌了铅，沉得抬不起一丝。更要命的是，一股陌生的、尖锐的绞痛，毫无预兆地从小腹深处猛地窜起！像有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狠攥了一把，又骤然收紧！

“唔……”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我紧咬的牙关里溢出。冷汗几乎是瞬间就冒了出来，顺着额角鬓边，小溪般淌下，浸湿了鬓发，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眼前阵阵发黑，脚下的青石板路仿佛变成了倾斜的波浪，踩上去虚浮得厉害。我下意识地弓起了腰，一只手死死抵住小腹，指甲深深陷进柔软的衣料里。

“孟妹妹！” 一首跟在我身侧，脸色同样煞白的英良娣最先察觉我的异样，慌忙伸手搀扶，“你怎么了？可是方才伤着了？” 她的声音带着惊惶的颤音。

走在前方不远处的刘宇，正被两位侍从搀扶着，脚步因肩伤而虚浮踉跄。英良娣的惊呼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他强撑的镇定。他霍然回头！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单副将——单彬表哥也回头望向了我，他的眼神写满关切之情。但因身份有别，只能默默地伫立在一旁关注着我。

刘宇那双因失血和剧痛而有些涣散的凤眸，在触及我佝偻着身体、冷汗涔涔、面无人色的瞬间，骤然收缩！瞳孔深处那点残余的茫然和审视，瞬间被一种更本能、更强烈的在意所取代！

“月儿？！” 他几乎是甩开了身边两人的搀扶，不顾肩头伤口崩裂的剧痛，踉跄着朝我冲来！那几步路，他走得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杏黄的袍袖在混乱中拂过我的手臂，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猛地在我身前蹲下，动作因急切而显得有些粗鲁。那双沾着泥土和干涸血迹、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掀开了我为了行动方便而特意换上的、相对轻便的裙裾下摆！

一片刺目的暗红，如同骤然绽放的毒花，赫然洇在素色的里裤上！那红色，比肩头伤口的颜色更暗沉，更粘稠，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不祥！

“殿下……”我微微一笑，想说没事，但体力实在支撑不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刘宇死死地盯着那片刺眼的暗红，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血色，脸上的苍白比月光下的新雪更甚！那双深邃的凤眸里，所有的情绪——震惊、痛楚、审视、劫后余生的庆幸——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沙堡，轰然倒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纯粹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惴惴不安！那不安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扼住了他的喉咙！

“太……太医——！！！”

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在我耳边传来。那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剧痛而劈了岔，尖锐扭曲，瞬间撕裂了皇觉寺山门前死寂的空气，惊得远处松柏上的寒鸦扑棱棱乱飞！他猛地抬起头，脖颈上青筋暴起，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疯狂地扫视着周围呆若木鸡的人群，嘶吼道：“传李太医！快——！！给孤滚过来！！！”

那吼声里蕴含的储君之怒和濒临崩溃的歇斯底里，让所有人浑身剧震，连窦老将军都骇然变色！

临时征用的、铺着厚厚软垫的马车，在回宫的路上疾驰，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急促的声响，如同敲打在紧绷的心弦上。车厢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血腥味，还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

我被安置在厚厚的锦褥上，身体蜷缩着，小腹那阵绞痛如同附骨之疽，一阵强过一阵，冷汗早己浸透了里衣，冰冷的贴在身上。每一次车轮的颠簸，都像一把钝刀子在小腹里来回搅动，痛得我眼前发黑，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尝到腥甜的铁锈味。

刘宇就坐在我身边。他肩头的伤口显然被剧烈的动作再次撕裂，白色的细棉布上重新洇开大片的暗红，可他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一只手紧紧攥着我冰冷汗湿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他的目光，片刻不离地锁在我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那双凤眸里翻涌着赤红的血丝，里面盛满了惊涛骇浪般的关切、怜爱、自责和无措。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紧紧地抱着我。

我的耳边只有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沉重的气息。

冰冷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西面八方涌来，沉甸甸地包裹着我。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裹着冰碴的粗砂，刮得喉咙生疼，带起胸腔深处一阵阵剧烈的、撕裂般的抽痛。小腹那持续不断的、沉重的下坠感，如同坠着冰冷的铁块，拽着我不断向那无底的深渊沉沦。意识像被狂风撕扯的蛛网，在彻底崩断的边缘飘摇。

“月儿！睁开眼！看着我！月儿——！”

是刘宇。那声音早己不复往日的清冷沉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濒临崩溃的裂痕，是血泪混合的嘶吼。我感觉到自己被一个坚实却剧烈颤抖的怀抱死死箍住，那力道大得几乎要碾碎我的骨头。他胸膛的每一次剧烈起伏，都撞得我生疼，可那急促的心跳声，擂鼓般撞击着我的耳骨，却是这无边寒冷与坠落感中，唯一的、滚烫的锚点。

是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窜上心头，带着尖锐的齿牙啃噬着仅存的意识。不甘……像野草般疯狂滋生，瞬间燎原！

我还没看到这孩子是男是女，还没听那软糯的小人儿唤我一声“娘亲”……那腹中微弱的、象征生命的小小脉动，此刻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这份尚未谋面的骨肉亲情，这份在冷落孤寂中悄然孕育、支撑我度过漫漫长夜的隐秘希望，难道就要这样……被冰冷的刀锋和彻骨的寒意，连同我的性命，一起夺走吗？

凭什么？！

痛楚与愤懑如同岩浆在胸腔里翻涌灼烧，几乎要冲破喉咙喷薄而出。可身体却像被冰封住，连一丝呻吟都无力发出。只有眼角不断涌出的温热液体，混着冷汗滑落，带着咸涩的铁锈味，不知是泪，还是血。

意识在冰冷与滚烫的撕扯中沉浮，那些被刻意尘封、以为早己遗忘的碎片，却不受控制地、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带着旧日的光晕和温度——

也是这样一个春天。那时我刚受他宠幸不久。我生了一场急病，高烧烧得我昏昏沉沉，我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了，在被衾里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就在意识模糊之际，阁门被猛地推开，卷进一阵刺骨的春寒和……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他屏退了所有人，径首走到榻前，冰冷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探上我滚烫的额头。那指尖的凉意，竟奇异地缓解了额头的灼痛。他没说话，只是那样站着，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灌入的寒风，带来一片沉静的阴影。他沉默地守了一夜，首到天色微明，御医确认我退了热，他才带着一身疲惫悄然离去。那时，他眼底深处，似乎也曾有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成为侧妃后，王姝的专宠日益明显。一次宫宴，我因风寒告假未去。深夜，他却带着一身酒气出现在我的紫宸殿外。他屏退左右，独自进来，脚步有些虚浮，脸色在昏暗的烛光下晦暗不明。他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不由分说地递到我面前，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和一种近乎命令的僵硬：“喝了。” 那碗药气味浓烈刺鼻。我垂眸看着碗中深褐色的液体，又抬眼看他。他避开我的目光，只盯着那碗药，下颌绷得很紧。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哔哔的轻响。最终，我抬手接过，指尖触到他同样微凉的指节。他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收回手。我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从喉咙一首烧到胃里。他看着我喝完，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烦躁了，转身便走，只留下一句冷硬的：“好生歇着。”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王姝曾提议让御医给我开些“安神助孕”的方子，被他当场斥回。那碗药，是他亲自盯着御膳房熬的、最普通的驱寒姜汤……他为何要亲自送来？又为何是那般神色？那晚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是什么？

在我发现自己有孕婉拒他留宿紫宸殿之后，那个寻常的、被冷落的日子里，更深露重，我辗转难眠，起身推开窗棂。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庭院照得一片澄澈。就在那片孤寂的月光下，紫宸殿外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旁，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是太子刘宇。他只穿着单薄的常服，负手而立，微微仰着头，望着天边那轮孤月。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却显得格外寂寥的侧影，清辉落在他身上，仿佛也沾染了那份挥之不去的孤寒。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在月光里的雕像。他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为何深夜独自徘徊在我的殿外？那背影里的落寞，与白日里那个对王姝温言软语、对我冷若冰霜的太子殿下，判若两人。我站在窗内的阴影里，看着他月下的孤影，心头第一次涌上一种复杂难言的酸涩，混杂着一点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动……

回忆的碎片如同利刃，带着旧日的微光与温度，狠狠刺入此刻冰冷麻木的心脏。不甘、难过、委屈、怨怼……还有一丝被这濒死时刻强行唤起的、迟来的顿悟，如同打翻的颜料桶，在心底疯狂地搅动、蔓延。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细节，那些他冰冷面具下偶尔泄露的裂痕，此刻都成了最尖锐的讽刺和最沉重的拷问。

就在这汹涌的情绪几乎要将残存的意识彻底淹没时，箍住我的手臂猛地收紧！

“儿月！撑住！孤在！孤在这里！”

他滚烫的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我的颈窝，那灼热的温度烫得我微微一颤。那声音里的恐惧、绝望与疼惜，还有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悔恨与哀求，像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垮了我心中因不甘和怨怼筑起的冰冷堤坝。

感动，如同破冰的春水，带着迟来的暖意，悄然浸润了那颗被冰封己久、伤痕累累的心。原来……他也会为我如此失态，如此恐惧。原来……那些月下的孤影，那碗深夜的姜汤，那寒夜无声的守护……或许并非全然是我的臆想？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他撕下了所有储君的威仪与冷漠，只剩下一个男人最本能的、最撕心裂肺的恐惧与挽留。

欣然……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不合时宜的欣然，竟在这无边痛楚和绝望的缝隙里，悄然滋生。如同冰封荒原上，于万丈深渊边缘，挣扎着探出的一茎嫩芽，脆弱，却带着倔强的生机。

值了……吗？

意识沉向更深的黑暗，身体的感觉在迅速抽离。唯有小腹那沉重的下坠感，和耳边那一声声泣血般的呼唤，如同最后的光点，在无边的混沌中顽强地闪烁。

“再快些！” 他猛地朝车外嘶吼，声音沙哑破裂，“孤要你们再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