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庆功宴上

（一）

夜宴设在麟德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在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酒香、肉香以及名贵熏香混合的奢靡气息。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舞姬水袖翻飞，身姿曼妙，织就一片盛世升平的锦绣图景。

我端坐在太子刘宇身侧的紫檀木席位上，位置稍稍落后于他尊贵的主座。另一侧，相隔不过数尺，便是王姝王侧妃。她今日显然是精心装扮过，一身正红蹙金绣鸾鸟宫装，云鬓高耸，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随着她优雅的动作轻轻摇曳，在灯火下折射出炫目的碎光。她微微侧首，对着上首的老皇帝和太子说着什么，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引得太子也频频颔首，龙颜大悦。

“窦老将军劳苦功高，单副将亦是少年英杰，此番大破北狄，扬我国威，实乃社稷之幸。”太子清朗含笑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上位者特有的从容与赞许。

他微微侧过身，目光在我和王姝脸上温和地掠过，轻声对我俩说道：“孤身边有月儿与姝儿相伴，亦是娥皇女英之幸，贤德淑雅，各擅胜场，孤心甚慰。”

“殿下过誉。”王姝立刻柔声应和，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笑容愈发温婉动人，眼角的余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我这边。

我微微垂首，唇边勉强牵起一丝得体的弧度：“殿下谬赞，妾身惶恐。”

娥皇女英？这个词在我脑壳里晃了一下。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来。

丝竹声似乎变得格外喧嚣刺耳。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将目光投向别处，分散那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沉闷感。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下首武将勋贵的座席。

他坐在窦老将军下首不远的位置。褪去了白日的沉重铠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青色武官常服，衬得他肩宽背阔，英气内敛。宫灯暖黄的光晕柔和地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冲淡了几分沙场带来的冷硬，却依旧难掩那份沉淀下来的沉稳气度。他正微微侧身，专注地听着窦老将军说话，姿态恭谨，眉宇间带着对长者的敬重。

似乎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感应，就在我目光落在他身上的刹那，他恰好也抬起眼，向着上首这边望来。

目光，再一次于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浮华之上，猝不及防地交汇。

没有城楼风沙的迷蒙，没有身份天堑的遥遥相望。只有这灯火辉煌的殿堂，只有这咫尺却又天涯的凝视。他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那目光深处，是压抑的、沉重的关切，是无声的询问，更是某种穿透了这浮华喧嚣、首达心底的默契与了然——他懂我的困顿，我懂他的不易。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颔首。没有笑意，没有言语，只有彼此眼中那份沉重的、无需言说的懂得。

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无声交流即将结束的瞬间——

“月儿？”

太子温和却带着一丝探究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侧响起，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响在耳畔！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轰然冲向头顶，脸上强撑的平静面具几乎要寸寸碎裂！猛地收回视线，仓促间对上太子那双含笑的、却深不见底的眼眸。他正微微侧首看着我，眉梢几不可察地挑起一丝询问的弧度。

“嗯？”喉咙干涩得厉害，勉强发出一个音节。

“看你脸色有些苍白，”太子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带着一种洞悉般的锐利，语气却依旧温和，“可是这殿内人多气闷，身体不适了？”

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腔而出。眼角的余光瞥见王姝也适时地转过了脸，那双漂亮的杏眼里盛满了恰到好处的、浮于表面的关切，如同精心描绘的工笔画，可那目光深处，却分明淬着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着看好戏的冷然审视。

那抹窥伺的绿色裙裾，白日里那个身影……瞬间与眼前这双看似关切实则冰凉的眼眸重叠在一起。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喉头，带着花果茶残余的清冽果香和难以言喻的苦涩。我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和汹涌的情绪强行压了下去。指尖冰凉，却在宽大的宫袖下死死攥紧。

“劳殿下挂心，” 我极力牵动唇角，扯出一个虚弱的、近乎透明的笑意，声音带着一丝极力掩饰的沙哑，目光微微下垂，避开那两双充满审视的眼睛，“妾身……只是方才饮得急了些，被花果茶……呛了一下。”

说罢，仿佛为了印证自己的话，我抬手，用丝帕极轻地掩了掩口唇，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属于深宫女子的矜持与柔弱。丝帕的角落，迅速而隐秘地沾去眼角那一丝再也无法控制的、被“呛”出来的。

殿内的喧嚣丝竹声浪似乎短暂地停滞了一瞬，又瞬间恢复了流淌。太子探究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皮相首视人心深处的波澜。最终，他唇边那抹温和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一丝了然，又或许是一丝掌控一切的从容，轻轻颔首：“原来如此。这茶虽清甜，但月儿身子娇弱，慢些饮无妨。” 他体贴的话语如同温热的丝绸滑过空气，却在我耳中留下不可言说的触感。

“谢殿恤。” 我再次垂首道。

身侧，另一道目光并未移开。王姝依旧维持着她那无可挑剔的温婉姿态，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那笑意浮在精致的眉眼间，如同描画上去的纹饰，美丽却毫无温度。她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我微微颤抖的、掩在丝帕后的手上，又缓缓上移，掠过我微红的眼尾，最后定格在我强作镇定的侧脸上。

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审视。在那片看似平静的深潭之下，有什么更尖锐、更冰冷的东西悄然翻涌上来，如同深冬湖面下悄然凝结的冰棱，带着洞悉一切的寒意和一丝……终于捕捉到猎物破绽的、隐秘的兴奋。

她那优雅的搁置在案几上的纤纤玉指，指尖染着鲜艳的蔻丹，此刻却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划过一道看不见的弧线。

“臣妾听说，单副将是孟姐姐青梅竹马的表哥？”

王姝这话一出，殿内原本悠扬的丝竹声仿佛都弱了几分，众人的目光纷纷投了过来，或望向我，或看向单彬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