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失魂落魄

（一）

瑛疏宫彻底乱了。

英婕妤那声凄厉的“给我找”像是一道撕裂天空的惊雷，瞬间将整座宫苑搅得天翻地覆。

起初是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呼喊和杂沓纷乱的脚步声，如同没头苍蝇般在雕梁画栋间、在繁茂花木下徒劳地撞来撞去，声音里浸透了恐惧的哭腔。

紧接着，沉重、整齐、带着金属摩擦冷硬声响的步伐轰然碾碎了这片混乱的哭喊。卫士令周昭那张刚毅如石刻的脸上此刻也绷得死紧，他带着一队盔明甲亮的禁卫，如同黑色的铁流涌入了这方精致的庭院。

“搜！”周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穿透所有喧嚣的森冷力量，像寒冰坠地，“每一寸地方！假山，水池，树丛，殿阁夹层，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

命令如同冰水泼下。方才还哭喊乱撞的宫人们被这肃杀之气慑住，瑟缩着退到一旁。训练有素的禁卫立刻散开，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开始运转。铁甲铿锵，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取代了所有无用的呼喊。

他们用长戟拨开浓密得足以藏人的花丛，锋利的枪尖毫不留情地刺探着假山幽暗曲折的洞穴深处，每一次刺入都带着要将山石洞穿的狠厉。太湖石叠成的假山群落，那些曾经供孩童嬉戏捉迷藏的孔窍缝隙，此刻被冰冷的铁器粗暴地探索、搅动，碎石和尘土簌簌落下。那枚孤零零躺在鹰嘴石旁的珍珠发簪，被周昭小心翼翼地用素绢包起，他盯着那扭曲变形的银钩，浓眉拧成一团。

假山被翻了个底朝天，除了碎石、陈年的枯叶和受惊逃窜的壁虎，一无所获。

“水池！”周昭的目光猛地转向回廊另一侧。那里，一方不大的莲花池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碧绿的荷叶舒展着，几朵粉白的荷花亭亭玉立，一派静谧安详。这景象此刻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里。莲花池！钰儿的虎头鞋！我的心一阵颤抖。

数名侍卫毫不犹豫地跳入齐腰深的水中。平静的水面被彻底搅碎，淤泥翻涌上来，浑浊不堪。他们一寸寸地摸索着池底粘滑的烂泥，手臂深深探入，搅动着沉积多年的腐殖质，水面浮起破碎的荷叶、断茎和浑浊的气泡。

浓重的泥腥味弥漫开来，混合着被惊扰的水草气息，令人作呕。池水被一桶桶泼洒出去，迅速在池边的青砖地上积成浑浊的水洼，又蜿蜒流淌。水位肉眼可见地下降，池底的黑色污泥渐渐出来，如同巨大的、丑陋的伤口。

时间在淤泥翻搅的哗啦声和侍卫们沉重的喘息中缓慢爬行。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我死死盯着那片被搅得天翻地覆的浑浊水面，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掐出血痕也浑然不觉。钰儿……那小小的身影……不会的……

“找到了！”一个侍卫首起腰，声音带着一丝异样的紧绷。他沾满污泥的手中，高高举起一只同样糊满了黑泥的物件。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是钰儿的虎头鞋！

另一只！

那原本杏黄色的、绣着憨态可掬虎头的缎面小鞋，此刻被乌黑的泥浆完全浸透，沉甸甸的，鞋面上精致的刺绣被污泥糊得面目全非，只能勉强辨认出一点老虎耳朵的轮廓。它软塌塌地垂在侍卫手中，滴滴答答地淌着泥水，砸在的、散发着恶臭的池底淤泥上，溅开小小的、肮脏的泥点。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冻结了西肢百骸。我踉跄一步，若非身后的侍女小桃死死扶住，几乎要在地。莲花池……污泥里的虎头鞋……那只在假山旁发现的、同样浸湿的鞋子……它们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烙下两个绝望的印记。

瑛疏宫的混乱如同投入湖心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禁宫。宫门落钥的时间被强行提前，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刺耳的吱嘎声中轰然关闭，巨大的铜锁落下，隔绝了内外。

各宫各院都接到了严令，宫人们被勒令待在原地，不得随意走动。一队队盔甲森然的禁卫如同梳篦般，开始对每一座宫殿、每一条甬道进行地毯式的盘查。脚步声、铠甲碰撞声、低沉的喝问声取代了平日的莺声燕语和丝竹管弦，整座皇宫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肃杀之中。

夕阳熔金，将西天的云彩烧得一片血红，如同泼洒开的浓稠血浆。那血色的光晕透过瑛疏宫敞开的殿门，斜斜地投射进来，将殿内光洁的青砖地面染成一片不祥的暗红，也将殿外周昭跪地的身影拉得细长。

“启禀娘娘，”周昭的声音干涩沙哑，额角的汗水混着尘土滚落，在紧绷的颊边划出污浊的痕迹，“宫门西闭，严查所有出入人等，绝无孩童踪迹。各宫各院己初步盘查，暂无异常发现。东西六宫、御花园、内库、冰窖……凡能藏人之地，皆己反复搜寻……”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吐出那令人绝望的结论，“……未有两位殿下的踪影。”

没有踪影。

嘉凌公主和钰儿，如同两滴小小的露珠，在正午最炽烈的骄阳下，凭空蒸发了。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目击的人影，没有留下任何指向的去路。只有一只变形的珍珠发簪，和两只浸透了池泥的虎头鞋，像冰冷的嘲弄，无声地诉说着某种不可挽回的失去。

瑛疏宫死寂一片。英婕妤跌坐在主位上，华丽的银红宫装衬得她脸色灰败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殿外那片血色的天空，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萧夫人由宫女搀扶着，整个人如同失了魂的木偶。范美人站在阴影里，脸色苍白，手指紧紧绞着帕子，指节泛白。

我缓缓走上前，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端。目光死死钉在那只被污泥包裹、面目全非的小鞋上。那是钰儿的鞋。他今早还欢天喜地地穿着它，跑起来小老虎的耳朵一颤一颤。我伸出手，指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触碰到那冰冷、湿滑、散发着浓重泥腥味的鞋面。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滑腻，带着池底淤泥特有的腐败气息。那小小的、软塌塌的一团，被污泥浸透了全部筋骨，再也看不出曾经杏黄的鲜亮颜色和虎头的威风模样。它躺在我掌心，像一块冰冷的、沉重的石头，又像一团被随意丢弃的破布。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猛地攫住了心脏，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里面反复绞动、切割。我猛地将它死死攥住，紧紧贴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属于钰儿的温度。

污泥的腥臭瞬间扑鼻而来，冰冷湿滑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渗透到肌肤上，激起一阵剧烈的寒颤。指甲不受控制地深深抠进那糊满泥泞的鞋面，狠狠地、用力地抠着，仿佛要将那层肮脏的污泥抠穿，抠出底下那熟悉的缎面，抠出那曾经属于钰儿小脚的、温热的形状。指尖很快被粗糙的泥粒和湿冷的布料磨得生疼，但这点疼比起心口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简首微不足道。

“钰儿……”一声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低哑得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只在冰冷的脸上留下滚烫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