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英婕妤生日宴

（一）

瑛疏宫的琉璃瓦在骄阳下流淌着刺目的光，我牵着钰儿的小手，踏过那被晒得微微发烫的汉白玉门槛。今日是英婕妤二十八岁生辰，宫苑里处处花团锦簇，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果香与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梓芳殿特有的温雅熏香。我袖中笼着一只锦盒，里面是——蓝宝石莲花纹金镯一对，英婕妤素爱金饰，这是阖宫皆知的事。

“娘，”钰儿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地映着满院流光，“嘉凌姐姐说今天要给我看她的新纸鸢，比树还高！”他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个小小的布老虎，那是他片刻不离身的宝贝。

我笑着捏捏他软乎乎的手：“好，娘知道了，你去寻嘉凌姐姐玩儿，要乖，别跑远。”话音未落，五岁的嘉凌公主己像只斑斓的蝴蝶，从回廊深处飞扑出来，一把拉住钰儿的手：“钰儿快来！我的纸鸢在那边！”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个穿着正红蹙金线的宫装，一个穿着杏黄的缎子小褂，转眼便嬉笑着跑远了，清脆的笑闹声撞在朱红的廊柱上，又弹回来，洒满了庭院。

正殿里，水磨青砖地面光可鉴人，凉意丝丝渗上来。英婕妤端坐主位，一身簇新的银红宫装，衬得她容光焕发，眉梢眼角都含着被众人恭维的笑意。萧夫人与范美人己分坐牌桌两侧。那马牌是象牙所制，入手温润细腻，摸上去自有一股沉甸甸的贵气。

“可算来了，”英婕妤笑着招呼我入座，她今日是寿星，气色格外好，“就等你凑齐这一桌，好开局呢。”

象牙牌在青玉桌面上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牌局轮转，笑语喧阗。萧夫人心思玲珑，打出一张好牌，引得英婕妤抚掌轻笑。范美人眼波流转，掩唇笑道：“夫人这张牌出得妙，倒显得我们笨手笨脚了。”她说着，目光不经意地往殿外飞了一下，又迅速收回，落回牌面。我顺着她方才的视线望去，敞开的殿门外，回廊尽头，依稀可见两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地上，似乎在拨弄着什么草叶，嘉凌公主头上那对小小的珍珠发簪，在阳光下一闪一闪。钰儿奶声奶气说着什么，嘉凌咯咯的笑声飘进来，清晰又安心。

“该你了。”英婕妤轻轻点了点桌面，提醒有些走神的我。我忙敛回心神，指尖在光滑的象牙牌面上犹豫片刻，抽出一张打出。牌局继续，萧夫人刚巧摸到一张好牌，正待开口，一阵格外畅快的笑声忽地从门外灌入，是嘉凌特有的、银铃般毫无顾忌的笑声，似乎钰儿说了什么极有趣的话。这笑声让牌桌上的我们都顿了一下，英婕妤嘴角噙着笑，摇头轻叹：“这两个小皮猴儿，凑在一处，房顶都能掀了去。”语气里是纵容的无奈。

范美人接口，声音里带着惯有的柔和：“小孩子家，爱玩爱闹是天性。听这笑声，倒是比我们这牌局热闹多了。”她边说，边将一张牌轻轻放在桌心。

牌局又走了两轮。萧夫人刚打出一张“东风”，正要开口说笑，殿内的喧声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骤然扼住。方才还清晰缠绕在耳边的、属于孩童的嬉笑追逐声，消失了。

殿门敞着，外面庭院里阳光依旧炽烈，花木扶疏，静得只剩下蝉鸣聒噪。那聒噪的蝉声，此刻听来竟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单调。我捏着牌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光滑的象牙边缘硌着指腹。

“咦？”萧夫人也察觉了，侧耳听了听，“孩子们跑远了？怎地一点声响也没了？”她放下牌，探头朝门外张望。

英婕妤不甚在意地呷了口茶：“许是寻到什么新奇玩意儿，看得入神了。不必管他们，有宫人们远远看着呢。”她纤长的手指优雅地叩了叩桌面，“范妹妹，该你了。”

范美人“哦”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却像是被什么黏住了，越过牌桌，牢牢地钉在殿门外那片空荡荡的回廊上。她没动牌，只是看着。

殿内一时陷入一种微妙的沉寂。方才的谈笑风生像是退潮的海水，迅速消失，只留下无声的礁石。那静，沉甸甸地压下来，混合着熏香和果酒的甜腻气息，竟让人觉得有些窒闷。

我强自按捺住心头那丝莫名的不安，指尖的象牙牌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滑溜得几乎握不住。就在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将牌打出时——

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鼓点般狠狠砸在寂静的殿宇里，也砸在每个人的心尖上。那脚步声踉跄着冲到殿门口，猛地刹住。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英婕妤身边一个素日稳重的贴身侍女清梨，此刻竟面无人色，钗环歪斜，一手死死扒着朱漆的门框，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骇。

“娘娘！娘娘！不好了！”她声音劈了叉，尖利得刺耳，每一个字都带着惊魂未定的颤音，“公主……公主和钰儿……不见了！”

“啪嗒！”

一声脆响。是我指尖那张沉甸甸的象牙马牌，脱手而出，砸在坚硬冰冷的青玉桌面上，又弹跳了一下，最终歪斜着躺在那里，牌面上那个殷红的“小鸟”，此刻看去竟像一滴凝固的血珠。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殿内死寂，连那恼人的蝉鸣都消失了。

“什么？！”英婕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衣袖带倒了案几上的玛瑙杯盏，残余的酒液泼洒出来，在青砖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她声音拔高，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尖锐，穿透了死寂的空气。

萧夫人更是惊得魂飞魄散，她“啊”地短促惊叫一声，身子一软，竟像是被抽去了骨头，首接从绣墩上滑落，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范美人脸色煞白，手一抖，旁边小几上那只盛着半盏香茗的粉彩盖碗被她失手扫落，“哐当”一声脆响，摔得粉碎，温热的茶汤和着碎瓷片飞溅开来，沾湿了她华丽的裙裾。她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那侍女，嘴唇抿得发白。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无数铜锣在颅腔内疯狂敲打，震得眼前阵阵发黑，心口处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钰儿！我的钰儿！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抽搐。方才殿外那骤然消失的、令人心安的嬉笑声，此刻化作无数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进我的意识里。手脚瞬间变得冰凉，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只余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巨响。

不知是谁先动了一步。像是一块巨石投入了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浪。英婕妤提着繁复的裙裾，第一个冲向殿门，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紧接着，范美人猛地回过神，也踉跄着跟上。在地的萧夫人被两个反应过来的宫女慌忙搀扶起来，她身体还在筛糠般抖着，却挣扎着也要往外去。而我，几乎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在双腿绵软得如同踩在棉花上的感觉中，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尖叫：钰儿！我的孩子！

殿外，阳光依旧毒辣，刺得人眼睛生疼。雕梁画栋，奇花异草，此刻在我眼中都扭曲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光怪陆离。方才孩子们玩耍的那片回廊下，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麻雀被我们这群人的动静惊起，扑棱棱地飞上屋檐。

“嘉凌！钰儿！”英婕妤的声音带着哭腔，尖利地划破寂静，在空旷的庭院里徒劳地回荡，惊飞了更多麻雀。“人呢？人都死哪儿去了！给我找！把瑛疏宫翻过来也要找到！”

侍立远处的几个嬷嬷、宫女早己吓得魂飞魄散，此刻才如梦初醒，尖叫着、哭喊着，像没头苍蝇般在殿宇间的甬道、花丛里乱撞，徒劳地呼唤着。

“那边！假山那边看看！”范美人指着回廊尽头那座嶙峋的太湖石假山，声音急促而尖利。她提起裙摆，第一个朝那边奔去。

假山！我的心猛地一沉。那假山堆叠得颇高，洞穴幽深，是孩子们捉迷藏时最爱躲藏的地方。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我的脖颈，越收越紧。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跟着范美人跑过去。

绕过一丛开得正艳的西府海棠，假山群近在眼前。嶙峋的石影投下浓重的黑暗。就在假山最外侧一块凸起的、形如鹰嘴的怪石旁，有什么东西在炽烈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却刺眼的柔光。

范美人脚步猛地顿住，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

我也看见了。

那是一只小小的珍珠发簪。正是嘉凌公主今日戴在发髻两侧的那一对中的一只。此刻，它孤零零地躺在布满灰尘和碎石的地面上，几颗细小的米珠似乎被什么蹭过，沾染了灰扑扑的泥土。簪子的尾部，那用来固定发丝的银质小钩，竟微微扭曲变形，像是被一股粗暴的力量硬生生拽脱下来。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瞬间没顶。

“快快快！立刻前往未央宫，将此事禀报给陛下！”我心急如焚地对小桃喊道，声音中透露出一丝焦急和紧迫。

小桃见状，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忙应声匆忙而去。

我稍稍定了定神，紧接着转头看向小桔，面色凝重地吩咐道：“你也赶紧行动起来，迅速通知周卫士令，让他立刻带人去寻找！不得有半点拖延！”

小桔深知此事的严重性，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应道：“遵命！”然后转身如飞鸟般疾驰而去，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中。

看着小桃和小桔远去的背影，我心中默默祈祷着一切都还来得及，希望能尽快找到我的钰儿和嘉凌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