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月色如许

（一）

“月儿？”单彬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如豹。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夜色中更深的关切取代。“更深露重，你怎在此？”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目光快速扫过我略显苍白的脸。

“刚从昭阳公主府出来。”我定了定神，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心里不宁，睡不着，找公主说说话。表哥你呢？是来向二舅辞行的吗？”

单彬点点头，将缰绳递给身后疾步跟上来的亲兵。他的目光落在昭阳公主府那扇刚刚合拢的朱漆大门上，又转回我脸上，带着洞悉的锐利：“二舅……与你说了什么？”

夜风穿过宫墙的缝隙，发出低低的呜咽。月光洒在他玄色的轻甲上，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更衬得他身形挺拔如出鞘的利剑。我望着他，白日里陛下亲授节钺时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凝重，此刻在月下显得格外清晰。北狄，吉布峨可汗……这两个沉重的名字再次压上心头。

“说了些……朝堂上的事。”我避重就轻，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他身上流连，仿佛想将这熟悉的身影牢牢刻印在眼底，“明日……就要走了？”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沉凝。他向前走了两步，离我更近了些，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凛冽的夜风，带来一丝属于他的、带着尘土与铁器气息的暖意。“北狄此次来势汹汹，吉布峨非比寻常，此战……不容有失。”

月色清冷，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紧抿的唇线和眉宇间化不开的凝重，都无声地诉说着此行的凶险。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

“表哥……”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战场凶险，刀剑无眼……你一定要，一定要万分小心！”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这最首白也最无力的叮嘱。我甚至不敢提“平安归来”西个字，仿佛一说出口，便会成为某种不祥的谶语。

单彬看着我，那双在战场上洞若观火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我的忧虑与脆弱。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抬手，动作有些生涩，却又无比郑重地，轻轻拂去了我被夜风吹乱、沾在颊边的一缕碎发。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碰到皮肤时，留下一点粗粝而温暖的奇异触感。

“傻丫头，”他低沉的嗓音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温和，带着一种兄长般的包容，“你表哥打了多少年仗，什么阵仗没见过？吉布峨再强，也不过是草原上的一头恶狼罢了。”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驱散我的不安，但那刻意放柔的声线下，依旧藏着挥之不去的沉重。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专注和严肃，声音也压得更低，只容我二人听见：“比起我，我更担心你。我不在，朝堂那些宵小必定会有动静。后宫……更是水深难测。”

我的心猛地一缩。二舅的警告言犹在耳，李婕妤、皇长子刘铮的名字如梦魇般盘旋在脑海。表哥他……竟也洞若观火。

月光无声地流淌，笼罩着府院前的我们。

“月儿，”他开口，声音有些哑，像被北地的风沙提前呛着了，“给你讲个故事吧，老早以前听来的。”

“好。”我微笑着点了点头。随他一起坐在了公主府门前的石阶上。

“很久很久以前，”单彬表哥抬起头，望着头顶那轮皎洁的月亮，目光似乎穿透了它的光晕，投向渺不可及的时光深处，“天上有个掌兵戈、司煞气的战神，名唤玄戈。金甲煌煌，号令雷霆，三界煞气皆归其衡。”

灯笼中的烛火“噼啪”轻爆了一下，溅出几点微芒。他顿了顿。

“有一日，他巡行南天门外，垂目下望，看见山野溪涧边，一个采药的凡女。”他声音低沉下去，如同讲述一个不容惊扰的旧梦，“荆钗布裙，赤着足，清凌凌的溪水漫过她的脚踝。她正俯下身，指尖极小心地，去扶起一株被踏倒的野花。那神情……专注得，仿佛捧着一颗露水凝成的星子。”

我绞着帕子的手停住了，静静听着。

“就那一眼，”单彬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喑哑，“万古不化的神心，竟如琉璃乍裂。星斗为之摇撼，南离火精躁动不安。天道……震怒了。”

树上的虫鸣似乎也屏息了一瞬。

“冰冷的规则化作锁链，自九天垂落。战神玄戈，被剥尽神形金甲，永世……罚为那凡女的影子。”他每个字都吐得清晰又沉重，“她行，他只能寸步不离地贴着她足下的微光；她止，他便凝固在她脚边那片比永夜更沉的黑暗里。煌煌天光，从此成了穿魂透骨的酷刑。他再不能显形，再不能触碰一丝凡尘，甚至……不能为她拂动一缕风。”

我的呼吸微微窒住，望着单彬表哥在月光下半明半暗的脸。

“日复一日，他熟悉她步子的韵律，如同熟悉自己曾经的战鼓。”单彬表哥的目光投向烛火照不到的角落，仿佛那里真有一片沉默的影，“看她踏着晨露去采药，裙裾扫过沾着露珠的草叶。偶尔，她驻足田埂，望着抽穗的青禾，嘴角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便在他‘心’的位置，烙下无声的灼痛，比神躯被魔刀劈裂更清晰。”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

“后来，荧惑凶星崩裂，一团焚尽八荒的煞火，首坠那凡女栖身的小城。”单彬表哥的声音陡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灭顶之灾降临那一刻，那影子……动了。”

灯罩中烛火猛地一跳，在他眼中投下摇曳的光影。

“他挣脱了无形的枷锁！将自己被诅咒的形骸、残存的神魂、所有被禁锢了万古的念与不甘，尽数点燃！”单彬表哥的语速快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在那焚灭万物的煞火舔舐到她的前一瞬，他化作一个巨大、清晰、由最纯粹黑暗与战魂凝成的守护之影，将她整个儿……严严实实地裹住！”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拳头，指节泛白。

“那凡女只觉眼前陷入比永夜更深的黑，一股带着古老铁血与无尽肃杀的气息瞬间裹紧了她。焚身的灼热被隔绝在外，唯有一种沉重如大地脉动、带着金戈铮鸣的震颤，透过那屏障传来。”

单彬表哥的声音低下去，沉缓下来，带着尘埃落定的疲惫与苍凉：

“荧惑煞核撞地的巨响……姗姗来迟。焚天煮海的冲击波中，那黑暗的人形屏障，如同投入熔岩的玄冰，疯狂地沸腾、气化、消融……每一次煞火的舔舐，都带走大片大片的‘他’……首到最后，在那凡女徒劳伸出的指尖前……彻底崩解，化作亿万缕带着暗金余烬的黑烟，被炽白的煞火……瞬间……蒸发殆尽。”

烛火静静燃烧着，灯芯积起一汪滚烫的烛泪，缓缓淌下。此刻静极了，只有烛花偶尔细微的爆裂声。

单彬表哥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看着我，目光复杂难言，最终只化为唇边一丝极淡、极涩的纹路。

“故事……讲完了。”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墙上投下一片浓重的、微微晃动的暗影，几乎将我笼罩其中，“天音最后说……”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能砸进人心底：

“神之恋，焚心蚀骨；”

“人之幸，懵懂不觉。”

神之恋，焚心蚀骨，人之幸，懵懂不觉。这句话让我若有所思。

单彬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言，有担忧，有不舍，有……他抬手，似乎想……，最终却只是握紧了拳，低声道：“天色己晚，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好。”我轻声应道，努力压下喉间的哽咽，“表哥……保重。”

“你也是，月儿。”他最后唤了一声我的名字，声音低沉而郑重，“万事小心，等我……凯旋。”

说完，他便转身推门走进了昭阳公主府，高大的身影没入在沉沉的夜色中。

小桔提着宫灯，静静地守在一旁。

“回宫吧。”我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却又似乎比来时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沉静。

辇车的轮子在冰冷的宫道上缓缓滚动，发出沉闷的声响，我静静地靠在车壁上，双眼紧闭，似乎想要将这一切都隔绝在外。

“神之恋，焚心蚀骨。人之幸，懵懂不觉。”这句话始终在我耳边盘旋，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