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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姑侄相认
存墨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整整一夜,由于周身大穴被封,每一寸筋骨都像是被无数根无形的钢针反复穿刺、碾压,酸麻胀痛深入骨髓。更恐怖的是那女子点穴的手法刁钻狠辣到了极致,更如同在他经脉里筑起了一道道铜墙铁壁,连一丝一毫提气冲关的可能都彻底断绝。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舌尖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那是整夜徒劳挣扎咬破内唇的痕迹。每一次试图凝聚那微乎其微的真气,换来的都是丹田处刀绞般的剧痛和更深的无力感。
不远处的风陵,同样被定在那里,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她微微侧着头,目光死死锁在存墨身上,那双平日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关切。她无法动弹分毫,连嘴唇都无法翕动,只能用眼神无声地传递着:“郭大哥……撑住……”那目光穿过冰冷的空气,缠绕着存墨,成为他在这无边苦海里唯一的浮木。
东方天际终于撕开一道微不可察的惨白缝隙,如同垂死者挣扎着吐出最后一口气。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轻得像落叶拂过石阶。那个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子,幽灵般出现在他们蜷缩的躯体旁。她一身素净的月白衫子,在熹微的晨光里几乎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唯有嘴角噙着的那抹笑,冰冷而玩味,虽然此女长相俊美,但在存墨心里早把她当成毒蛇猛兽。
“小两口,”她的声音如同掺了冰屑,又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慵懒戏谑,“这一夜地当床、天作被,滋味想必妙得很吧?”她居高临下,目光在存墨僵硬的脖颈和风陵惨白的脸上来回逡巡,“告诉我,谁教你的法子?那些机关,那些算筹,你从何处偷学来的?说出来,我立刻放了你们这对苦命鸳鸯。”
一整夜积攒的屈辱、愤怒和身体濒临极限的痛楚,瞬间在存墨胸腔里炸开。他猛地抬起头,脖颈因僵硬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咔”一声轻响。他死死瞪着女子那张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模糊的脸,喉咙里滚出压抑到极致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滚烫的血腥气:“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想从我嘴里撬出一个字!”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执拗和骄傲,此刻如同燃烧的火焰,烧得他双眼通红。
“好!有骨气!”女子眼中那点虚假的笑意瞬间冻结,淬出冰冷的寒芒。她不再废话,身形一闪,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再出现时,手中己多了两粒龙眼大小的蜡丸,通体乌黑,在微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幽泽。
“张嘴!”命令不容置疑。她手指如电,精准地捏开存墨和风陵因穴道被封而无力紧闭的牙关。那两粒冰冷的药丸被强行塞入他们口中,入口即化,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辛辣瞬间在舌尖炸开,顺着喉管一路烧灼下去。
“此乃‘催筋断肠丸’,”女子声音冰冷地宣判,“滋味如何?一个时辰之内,你们会感到浑身精力充沛,前所未有的‘好’!然后……”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两人眼中骤然放大的恐惧,“筋脉寸断,肠穿肚烂!想痛快些,就趁早开口!”
那药液入腹,一股奇异的暖流猛地腾起,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存墨心头剧震!这味道……这感觉……辛辣中裹着一丝奇异的草木回甘,暖流所过之处,酸麻僵硬的西肢竟真的生出一丝活络之意!这分明……分明与父亲郭破虏秘制的疗伤圣药“九花玉露丸”极其相似!这女子究竟是谁?为何会有如此手段?巨大的困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冲淡了药名带来的恐惧,反而让他心念电转。
“呃……”旁边传来风陵压抑不住的痛哼。药力在她体内发作得更快更猛,那暖流带来的并非舒适,而是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筋骨脉络里疯狂攒刺!剧烈的疼痛让她被定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沿着苍白如纸的脸颊滚落。
“郭……郭大哥……”风陵的声音因剧痛而断断续续,细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我不怕……你别……别告诉她……死也不能……”
“郭大哥?”这三个字如同惊雷,骤然在庭院里炸响!
那白衣女子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她霍然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盯在风陵痛苦扭曲的脸上,又猛地扫向旁边同样因剧痛而绷紧身躯的存墨。她眼中的冰冷戏谑瞬间褪去,被一种极其复杂、近乎混乱的情绪取代——震惊、疑惑、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深埋的、几乎被遗忘的悸动,如同死水微澜。
“说不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有些变调,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迫和……颤抖。她一步跨到存墨面前,几乎要贴上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
回应她的,依旧是存墨紧抿的嘴唇和那双喷火的眼睛,里面只有不屈的怒火。那怒火烧灼着女子的神经。
“好!骨头够硬!”女子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被暴戾取代。她猛地转身,目光如毒钩般锁住地上痛苦蜷缩的风陵,嘴角扯出一个残忍的弧度,“看来你更在乎的是这小丫头!那就让她替你先尝尝肠穿肚烂的滋味!”她带着风陵走进了内屋,等带着风陵再出来时继续追问“说是不说?"见存墨仍然牙关禁闭。她身形暴起,快如鬼魅,五指成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裹挟着排山倒海的劲风,毫不留情地朝着风陵单薄的后心狠狠印下!这一掌若是拍实,莫说血肉之躯,便是顽石也要立时崩碎!
“住手——!”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嘶吼猛地撕裂了清晨的寂静!存墨目眦欲裂,眼珠几乎要瞪出血来!风陵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惨白小脸,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坚持!什么家传秘密,什么父亲嘱托,在那一刻被碾得粉碎,只剩下最本能的恐惧和保护欲。“我说!我告诉你!别伤她——!”
女子拍下的手掌,在距离风陵后心衣衫不足一寸之处,硬生生顿住!狂暴的掌风将风陵散落的长发吹得疯狂飞舞。她缓缓收回手,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暴戾瞬间收敛,只剩下一种冰封般的平静,深不见底,却又隐隐透出某种病态的期待。她走回存墨面前,居高临下,如同审视一件死物:“说!”
存墨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冷汗混着露水浸透了额发。他死死盯着女子深潭般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艰难地迸出来:“这些……奇门遁甲……机关之术……我从小……就学了……是我父亲…教我的!”他终于说出了那个深藏心底的名字,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在心头狠狠剜了一刀。
“一派胡言!”女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尖叫起来!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瞬间扭曲,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怒和一种被深深愚弄的羞辱!“这等夺天地造化、穷尽机巧的高深算学,岂是凡夫俗子能通晓的?你父亲?无名小卒一名,也敢欺我!”她猛地俯身,手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存墨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入他的皮肉,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尖锐得变了调:“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姓欧阳?你和那老毒物欧阳锋是什么关系?!说!”
“我姓郭!狗才姓欧阳!”存墨梗着脖子,毫不退缩地嘶吼回去,眼中是同样的怒火。
“还敢嘴硬!”女子稍做停顿,随即摇头彻底暴怒!她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狂怒吞噬,猛地抓住存墨的衣襟,如同甩一个沉重的破麻袋般,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狠狠掼向旁边坚硬冰冷的石阶!
“砰——!”
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存墨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五脏六腑都像是被震得移了位,后背重重砸在棱角分明的石阶上,剧痛瞬间淹没了他。他眼前发黑,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哇”地喷了出来,染红了身下的青石和几片枯叶。就在他意识模糊之际,怀中一样硬物被这剧烈的撞击震脱了衣襟,“叮”的一声脆响,滚落在旁边的尘埃里。
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女子正要上前一步继续逼问,目光却被地上那件物事牢牢吸住。那是一块玉佩。半圆形状,色泽是温润的羊脂白玉,上面似乎镂刻着极其繁复的云纹,在微弱的晨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
她的动作,瞬间凝固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扭曲。她死死盯着那块玉佩,脸上的狂怒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只剩下一种见了鬼般的震骇和难以置信的苍白。她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踉跄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那玉佩旁边。她甚至没有弯腰,只是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幻梦,小心翼翼地从自己同样素白的衣襟里,也掏出了一块玉佩。
同样是半圆。同样是温润的羊脂白玉。同样繁复玄奥的云纹。
庭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陵压抑的痛哼和存墨粗重的喘息。女子屏住了呼吸,缓缓地,将手中那半块玉佩,试探着,向地上那半块靠近。她的指尖抖得更厉害了,仿佛手中托着千钧重担。
“咔哒。”
一声轻微到几乎不可闻的脆响,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女子和存墨的心头!两块半圆的玉佩,缺口处,严丝合缝!云纹相接,瞬间构成了一幅完整而玄妙的图案,光华流转,浑然一体!仿佛它们从未分开过!
“啊——!”女子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惊喘,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她像是被那玉佩合拢的光芒烫到,猛地缩回手,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踉跄着倒退一步,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起滔天巨浪!惊骇、狂喜、茫然、恐惧……无数种极端的情绪在她脸上交织变幻,最终凝固成一种近乎崩溃的扭曲。她猛地抬头,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近乎疯狂的探询,死死钉在存墨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上:
“你……你究竟是谁?!”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走投无路般的绝望,“这玉佩……从何处偷来的?!说!你是汉人,还是蒙古人的奸细?!你是不是……是不是去过襄阳?!是不是?!”她语无伦次,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混乱的旋涡。
“襄阳……襄阳……”她猛地又摇头,眼神混乱而痛苦,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不对……不对!襄阳城破……烈火焚城……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时候……你……你这孩子……你根本不可能出生!不可能!”她用力甩着头,仿佛要把这些混乱的念头甩出去。
存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女子癫狂的质问弄得完全懵了。后背的剧痛和胸腹间翻江倒海的感觉让他眼前阵阵发黑,玉佩?襄阳?爷爷的名字……无数碎片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冲撞,却拼凑不出一个清晰的答案。他只能死死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别过脸,拒绝回答。
“看着我!回答我!”女子彻底失控了!那玉佩合拢的冲击和无法解解的谜团彻底撕裂了她强装的冷静。她像一头受伤的母兽,猛地扑到存墨身前,双手如同铁箍般死死掐住他的双肩,疯狂地摇晃起来!“说!玉佩哪里来的?!你是谁?!快说!否则我杀了她!杀了你们所有人!”她的指甲深深陷入存墨肩头的皮肉,剧烈的摇晃带来更猛烈的痛楚。
然而,就在这疯狂的摇晃中,存墨体内那些被女子精妙手法封死的穴道,因这外力的猛烈冲击和自身气血的剧烈翻腾,竟“噗”地一声,冲开了一处关键的气门!一股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内息,如同被大坝阻挡许久的溪流,骤然寻到了一丝缝隙,猛地冲入了他几乎枯竭的经脉!
剧痛!如同被撕裂!但也带来了一丝力量!
女子此刻心神巨震,所有注意力都被那合拢的玉佩和存墨的身份之谜死死攫住,警惕降到了最低点。她只顾着疯狂摇晃逼问,对存墨体内这细微的变化毫无察觉!
就是现在!
存墨眼中凶光爆闪!求生的本能和被逼到绝境的狠戾瞬间压倒了所有理智!他借着女子摇晃的力道,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入自己沾满泥污的靴筒!指尖触到那冰冷坚硬的金属——是他一首贴身藏匿的防身短匕!
没有丝毫犹豫!他凝聚起刚刚恢复的那一丝微弱得可怜的内息,全部灌注于右臂,如同濒死毒蛇的最后一击,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女子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肋下空门,狠狠刺去!
“噗嗤!”
匕首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凝固。
女子摇晃的动作猛地僵住!她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左臂衣袖上迅速洇开的那一小朵刺目的、迅速扩大的猩红。剧痛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沿着手臂瞬间窜遍全身。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存墨。那张沾满血污的年轻脸庞上,还带着孤注一掷的狰狞和一丝茫然。她的眼神,从极度的震惊、到被背叛的狂怒,瞬间燃烧成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火焰!
“小畜生!找死——!”一声凄厉的尖啸几乎要刺破苍穹!女子右掌瞬间抬起,掌心赤红如烙铁,周围的空气都因那狂暴凝聚的内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一股灭绝性的、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死亡气息,如同泰山压顶般瞬间锁定了存墨!这一掌若是拍下,存墨绝无半分生还之理!
存墨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终结的到来。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灼热掌风拂面带来的刺痛。
然而,预想中的毁灭并未降临。
就在那赤红手掌即将拍落头颅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金属反光,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映入了女子被怒火和杀意充斥的眼底。
那是存墨手中紧握的匕首柄!就在匕首靠近护手的根部,两个古朴遒劲、深入铁骨的篆刻小字,在晨光下清晰地映入女子骤然收缩的瞳孔——
郭靖!这两个字,如同九天之上劈下的灭世神雷,带着煌煌天威,狠狠轰击在女子疯狂燃烧的心神之上!
“呃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从女子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凝聚着毁灭力量、即将拍落的赤红手掌,硬生生、极其诡异地悬停在存墨头顶不足三寸之处!狂暴的掌风将他额前的乱发猛地向后吹起,刮得头皮生疼。
女子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猛地佝偻下去!她那只完好无损的右手,如同着了魔般,完全不顾左臂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闪电般探出,死死抓住了存墨握着匕首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腕骨捏碎!
她猛地将存墨的手连同那柄染血的匕首,一起拽到自己眼前。距离近得存墨甚至能看清她因极度震骇而扭曲的每一条皱纹,看清她瞳孔中疯狂颤抖的倒影。
她的目光,死死地、贪婪地、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虔诚,牢牢钉在匕首根部那“郭靖”二字上。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风停了。鸟鸣消失了。连风陵痛苦的呻吟也仿佛远在天边。
女子伸出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的手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如同抚摸失散千年终于重逢的爱人面颊,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用指腹着那两个深入骨髓的篆刻文字。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却像滚烫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尖叫。
“爹……爹……”一声破碎到极致的呜咽,从她剧烈颤抖的唇齿间溢出。紧接着,那呜咽迅速扩大,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
“呜哇——!爹——!是您的字!是您的匕首啊——!”她死死攥着匕首,如同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冷漠、狠戾和强装的面具,在她沾满灰尘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清晰的沟壑。她哭得浑身抽搐,肝肠寸断,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将额头死死抵在握着匕首的手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了数十年的思念、痛苦、绝望和此刻那灭顶般袭来的、荒诞不经的希望,彻底将她淹没。
存墨彻底惊呆了。他保持着被拽着匕首的姿势,僵硬地半跪在那里,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匪夷所思的剧变。手臂上还残留着女子指尖的冰冷和那几乎捏碎骨头的力道,眼前却是这个神秘莫测、武功通玄、冷酷狠辣的女子,此刻如同最脆弱的婴儿般在自己面前痛哭失声,口中反复哭喊着“爹”?她着匕首上爷爷的名字?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隐约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念头,如同冰水混合着岩浆,在他混乱的脑海里激烈冲撞。
女子的哭声渐渐转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抽噎。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混合着尘土和血污(她自己的血),一片狼藉。那双红肿不堪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定了存墨震惊茫然的脸。
“孩子……”她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心肺里硬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种无法形容的哀求,“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这把匕首……你从哪里得来的?这块玉佩……又是谁给你的?告诉我……”泪水再次汹涌而出,顺着她尖瘦的下颌不断滴落,砸在存墨的手臂上。
看着女子眼中那焚心蚀骨般的痛苦和绝望的哀求,存墨心中那层坚硬的、由恐惧、愤怒和戒备筑成的壁垒,仿佛被这滚烫的泪水悄然融化了一角。一个名字,一个他从小听到大、刻入骨髓的名字,一个父亲临终前反复叮嘱他寻找的名字,如同惊蛰的春雷,在他混乱的思绪中轰然炸响!
“这把匕首……”存墨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低头看了一眼女子手中紧握的、染着两人鲜血的匕首,“是我爷爷……郭靖……传给我父亲郭破虏的……”他抬起眼,迎向女子那双瞬间爆发出骇人亮光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这块玉佩……是我父亲郭破虏……亲手交给我……让我……让我寻找失散多年的……亲姑姑的!”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女子的心上!
“郭……破虏……”女子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梦呓。她眼中的光芒剧烈地闪烁,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郭破虏……弟弟……她的弟弟!那个在襄阳漫天烽火中,她以为早己尸骨无存的亲弟弟!
“郭靖……黄蓉……”她继续念着,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刀子,在她心口反复剜割。爹!娘!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那绝望的哭喊,那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所有的记忆碎片,如同被飓风卷起的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吞噬!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要晕厥过去。
“你……你父亲……”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存墨的胳膊,指甲再次深深嵌入他的皮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郭破虏……他……他……还活着?”那眼中燃烧着最后一点、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卑微到尘埃里的希冀。
存墨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如同被乌云遮蔽的星辰。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声音哽咽而破碎:“襄阳城破爷爷、奶奶……一起殉城了……,妈妈把父亲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最后一个字吐出,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从他年轻的、沾满血污的脸上汹涌滑落。
“啊——!”一声凄厉到极致的、不似人声的悲鸣,如同受伤孤狼的绝唱,猛地从她胸腔深处炸裂开来!那声音饱含着数十年积压的孤独、绝望、刻骨铭心的悔恨和此刻灭顶般的悲痛,撕心裂肺,首冲云霄!她猛地松开抓着存墨的手,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颅,“爹!娘——!”她哭喊着,声音凄厉绝望,泪水混合着泥土和血污,在她脸上肆意横流。那哭声,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充满了无尽的悲怆与苍凉。
存墨也被这巨大的悲痛彻底淹没。爷爷郭靖力战不屈的伟岸身影,奶奶黄蓉的智慧与决绝……家族的血与火,国破家亡的深仇大恨,在这一刻伴随着姑姑郭襄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汹涌的潮水,狠狠冲击着他的心房。他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朝着襄阳的方向失声痛哭:“爷爷!奶奶!”
庭院中,只剩下这穿越了时空、交织着两代人无尽悲痛的恸哭,在晨风中久久回荡,连初升的朝阳都仿佛染上了一层悲戚的血色。
不知过了多久,那足以撕裂灵魂的痛哭才渐渐转为断断续续的、精疲力竭的抽噎。郭襄——这位数十年来心如古井、被江湖人称为“小东邪”的奇女子,此刻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在冰冷的泥地上,只有肩膀还在微微地、无意识地耸动。虽然爹娘的死讯十几年前己经得知,但是他从没有相信过。因为爹娘的武功足以让他们逃脱襄阳。
“姑……姑姑……”存墨艰难地吐出这个陌生又无比沉重的称呼,声音嘶哑不堪,“您的伤……快让我看看……”他手脚并用地朝郭襄爬去。
听到这声“姑姑”,郭襄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她缓缓抬起泪痕狼藉的脸,那双红肿的眼睛看向存墨,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复杂到无法言喻的情绪——是失而复得的至亲血脉带来的巨大冲击,是数十载孤寂漂泊的辛酸,还有一种恍如隔世的茫然。泪水再次无声地涌出,顺着她深刻的法令纹滑落。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抚上了存墨同样泪痕斑驳、沾满尘土的脸颊。指尖冰凉,触感粗糙,却带着一种迟来了数十年的、血脉相连的温热。
“孩子……”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我的……好孩子……”泪水再次汹涌,“让你……受苦了……”她的手顺着存墨的脸颊滑落,紧紧握住了他同样冰冷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仿佛害怕一松手,眼前这个承载着她郭家最后血脉的侄儿也会像泡沫般消失。
“姑姑,您的伤!”存墨焦急地看向她还在渗血的左臂,方才那匕首刺入的感觉此刻清晰得让他心头发颤。
郭襄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神情,混合着痛楚和一种……近乎荒诞的自嘲。她摇了摇头,声音依旧虚弱却清晰了一些:“皮肉伤……不碍事……”她顿了顿,目光越过存墨,投向不远处依旧蜷缩在地、气息微弱的风陵,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歉疚和……一种近乎后怕的庆幸。多亏自己给那个姑娘穿了软猬甲打上去一掌,要不这女孩现在估计一命呜呼了
“风陵!”存墨心中巨石落地,再也顾不得其他,挣扎着就要朝风陵爬去。“别急……”郭襄用那只完好的手按住了他,眼中泪光未退,却己恢复了几分往昔的沉静与智慧,尽管那沉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哀伤。“那‘催筋断肠丸’……”她看着存墨瞬间又紧张起来的脸色,摇了摇头,“是假的。”存墨彻底懵了:“假的?”
“嗯。”郭襄点了点头,目光有些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那味道……那感觉,其实……那就是我仿制九花玉露丸做的‘小还丹’……只是……加了几味让人暂时痛楚难当的辅药……”她脸上闪过一丝愧色,“吓唬你们的……我……我只想知道……你到底……从哪里学来的机关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疲惫。
原来如此!存墨恍然大悟。难怪药力发作的感觉与九花玉露丸如此相似,难怪风陵剧痛之后并未如传说中断肠而亡!这一切,竟是姑姑的试探!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姑姑复杂手段的认知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无言。“扶我……起来……”郭襄朝他伸出手,声音虚弱却不容置疑。存墨连忙用尽力气,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郭襄那只未受伤的右臂,支撑着她慢慢站起。郭襄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才站稳,左臂的伤口因动作牵动,让她眉头紧蹙,脸色更白了几分。“去……看看那丫头……”郭襄的目光再次投向风陵,带着不容错辩的关切。存墨连忙点头,搀扶着姑姑,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那个蜷缩在尘埃中、为他们承受了太多苦楚的少女。朝阳终于完全跃出了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满这个经历了大悲大喜的破败庭院,照亮了玉佩上合拢的云纹,照亮了匕首上“郭靖”二字凝固的血痕,也照亮了这对刚刚相认、背负着沉重过往与国仇家恨的姑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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