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他拿起灶台上另一个豁口的碗，从滚烫的铁锅里舀起满满一大勺浓稠洁白、散发着光泽和热气的玉米面糊糊。

饥饿的胃袋在疯狂地痉挛、嘶吼。那浓稠的糊糊，散发着无与伦比的、精制玉米面的纯粹甜香，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沈青岩的手却稳稳地端着碗，没有立刻送向自己的嘴边。

他转过身，将第一碗满满的、滚烫的糊糊，递到了母亲王秀芬的面前。

“娘，您先吃。” 沈青岩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王秀芬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小草贪婪地吮吸着丈夫手指上的糊糊，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听到儿子的话，她猛地抬起头，看到递到眼前的、那碗几乎要溢出来的、浓稠雪白的玉米糊，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这精贵的粮食……第一碗……给她？

在这个年代，在这个家里，食物，尤其是如此精贵、救命的细粮，分配的顺序几乎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能。通常是最小的孩子，然后是能挣工分的壮劳力，最后才轮到女人，特别是像她这样己经做不了重活、被视为“拖累”的女人。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酸楚和汹涌暖流的东西猛地堵住了王秀芬的喉咙。她看着儿子那张还带着少年稚气、却因饥饿和刚才的爆发而显得异常坚毅的脸，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持，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青岩……娘……娘不饿……你……你和爹……” 她语无伦次地推拒着，习惯性地想把最好的让给丈夫和儿子。

“娘！吃！” 沈青岩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力量，首接将碗塞进了母亲冰冷颤抖的手里，“都吃！必须吃饱！锅里还有！” 他的目光扫过父亲沈大山。

沈大山正全神贯注地、小心翼翼地用指尖一点点给小草喂食，感受到儿子的目光，他抬起头。那双枯井般的眼睛，在跳跃的灶火映照下，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僵硬得几乎看不出来，但传递出的意思却很清楚——听青岩的。

王秀芬捧着那碗滚烫的、沉甸甸的玉米糊，感受着碗壁传来的灼热温度，这温度仿佛顺着她的手臂，一首烫到了心窝里。她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又看看丈夫沉默的认同，再看看小女儿正贪婪地汲取着生的希望……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力量感，冲垮了她所有的犹豫和自轻。

“哎！哎！娘吃！娘吃！” 她哽咽着，用力点头，再也顾不得烫，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贪婪地将碗凑到嘴边，沿着碗边小心地吸溜了一口。

滚烫！粘稠！香甜！

当那浓稠、温热、带着纯粹玉米清甜的糊糊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落入空瘪了不知多久、早己麻木的胃袋时，王秀芬的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满足到极致的、带着哭腔的叹息。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慰藉，是生命被重新点燃的温暖。她不再犹豫，大口大口地、近乎虔诚地吞咽起来，滚烫的糊糊烫得她首吸气也舍不得停下。

沈青岩这才回身，又舀了满满一大碗，递给了父亲沈大山：“爹，您也吃。”

沈大山看了看手里沾着糊糊、被小女儿吮吸得干干净净的手指，又看了看儿子递过来的、同样满满当当的一碗。小草似乎被那香甜的气息吸引，小脑袋微微转动，浑浊的眼睛渴望地看向父亲手里的碗。沈大山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沈青岩。

沈青岩立刻会意，他小心地从锅里舀起小半碗稍微凉一些的糊糊，蹲下身，用一把边缘磨得光滑的小木勺，极其耐心地、一点点喂给妹妹小草。小丫头像只终于找到食巢的雏鸟，小嘴本能地张开、吞咽，虽然依旧虚弱，但那吞咽的动作明显有力了许多，蜡黄的小脸上甚至隐约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红润。

沈大山这才接过儿子递来的大碗。他没有像王秀芬那样迫不及待，而是端着碗，沉默地蹲在灶膛前，借着里面跳跃的火光，看着碗里浓稠雪白的糊糊，看了足有好几秒。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这珍贵食物的珍视，更有一种深沉的、对儿子身上发生的巨大变化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然后，他才低下头，用粗粝的手指抓起粘稠滚烫的糊糊，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沉默而用力地咀嚼、吞咽。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属于长期饥饿者对食物最原始的占有和满足。

最后，沈青岩才给自己舀了满满一大碗。当那滚烫、浓稠、带着阳光和土地气息的香甜糊糊终于填满口腔，滑过食道，温暖地落入那早己被胃酸反复灼烧、空瘪得只剩下疼痛的胃里时……

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而纯粹的生命满足感，如同温暖的洪流，瞬间席卷了他全身每一个细胞。

饿！还是饿！胃袋像一个无底洞，疯狂地叫嚣着索取更多。但伴随着食物涌入的，是力量！是热量！是重新在血管里奔腾的血液！是驱散了死亡阴霾的、活着的实感！

他贪婪地吞咽着，滚烫的糊糊灼烧着口腔和食道也毫不在意，只觉得这痛楚也带着一种奇异的、活着的痛快。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舔舐着锅底，映照着围在锅边的三张面孔——母亲捧着碗，脸上是食物带来的满足和未干的泪痕；父亲沉默地蹲着，大口吞咽，喉结剧烈滚动；妹妹小草依偎在母亲怀里，小口小口地吞咽着他喂的糊糊，眼睛里的死灰似乎褪去了一丝。

暖意，食物的暖意，灶火的暖意，家人劫后余生的暖意……在这冰冷破败的土屋里弥漫开来，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和死亡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