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困龙局，弈乾坤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后背，伤口被浑浊的烂泥糊住，火烧火燎。

郭晞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铁锥，穿透玄甲面罩，狠狠钉在裴炎那张被泥污血痂覆盖，却扭曲着疯狂笑意的脸上。

图，化作了灰烬。

另一半，吞进了肚。

郭晞勒马的缰绳绞紧，指节在铁甲手套下绷出青白色。

最终，那覆满霜寒的面甲里只滚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冷哼：“带走。”

裴炎没挣扎，肋骨大概裂了一两根，稍一用力就钻心地抽痛。

他像条破布袋子被两个铁塔般的亲卫从泥泞里提起，架着，拖离了那片狼藉的炸城缺口。

和政公主最后望向他那混杂着惊愕与深重忧虑的苍白侧影，被汹涌的溃兵人流裹挟着，消失在远处升腾的烟尘里。

押回的不是普通兵营牢房。

地点更深，更冷。

狭窄、潮湿，空气里浓烈的霉味混着新鲜的血腥气，首冲鼻腔。

铁栏粗如儿臂，寒光森森。地面粘腻的苔藓爬满青黑色的条石。

唯一的通风口在头顶高墙，碗口大小，透进的惨白光线下浮尘游动。

裴炎被掼倒在地，铁链哗啦锁死脚踝。

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渗出，迅速被石板上的寒气吸走热量。

他闭上眼，尝试驱逐眼前的黑暗，但碎片不断撞击——

风陵渡沉船的崭新陌刀寒光，彭阳张文瑾私藏的东宫甲胄，郭晞铁面下燃烧着野心与忌惮的眼睛，李辅国毒蛇般的阴笑——

“公主可安，尔等或可全尸”。

系统冰冷灌入的《肃宗潜邸密档》中，关于李亨根基不稳、忧谗畏讥、沉迷谶纬、极度疑惧宗室的阴暗记录，与自身对历史的认知轰然对撞、重塑。

一条阴暗的线绳渐渐清晰——

恐惧、迷信、权力未稳。

一个疯狂却可能是唯一生路的念头，如同毒藤滋长：赌。

不知过了多久。

幽暗走廊尽头传来细碎、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一个人影无声停在铁栏外。

微光勾勒出她穿着粗布宫裙的轮廓，发髻用最素净的木簪挽着，脸上依旧罩着不起眼的灰帕。

是和政公主。

她递进来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盛着浑浊的粟米稀粥，一只皱巴巴的布包搁在粥碗边。

裴炎抬头。

隔着铁栏，那双露出的清澈眸子里，此刻翻滚着深重的疲惫，一丝几不可察的悲哀，以及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换你出来。”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枯木断裂的沙哑，“我答应了。”

裴炎没问答应了什么。

李辅国暗示的“闭紧嘴”，可能的“联姻”交易——代价是她的一切。

一股混杂着屈辱和更凶厉狠戾的气焰在胸腹间蒸腾。

“别答应。”裴炎的声音更哑，像钝刀刮过粗砂，“给我三天。”

和政公主的手指猛地捏紧了冰冷的铁栏。

三天？

在这不见天日的死牢？

郭晞想要他死，李辅国更想他永远闭嘴。

三天的意义？

她眸中闪过不解的惊涛，最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但她没问，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布包粗糙，里面是一块硬如石块的杂粮饼，还有一小卷用鱼胶黏裹得严严实实，散发轻微草药味的小纸条。

纸条是粗劣的黄麻纸，展开皱巴巴的一角，上面是用木炭潦草写下的几个字：

“三日后酉时，西角楼。”是老孙的字迹。

夜更深。

牢房冰冷的空气几乎凝滞。

远处通道深处，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哀求，皮鞭着肉的闷响，以及压不住的痛苦呻吟——

那声音嘶哑含混，却带着一丝裴炎耳熟的粗粝感，像极了陈石头的嗓音。

鞭挞声每响一下，都仿佛抽在紧绷的神经上。

裴炎靠在潮湿的石壁上，闭目假寐。

心跳声在狭窄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那碗搁在牢门外的粟米粥被动过。

少得可怜的米粒被扒拉开了。

第三日的黄昏将至。

酉时将近。

牢门外看守的位置悄然换了人。

脚步声比之前更轻快些，靴底敲击石板的韵律也不同。

空气里暗藏着一股无形的紧绷。

突然！

牢外甬道猛地爆发出极其短暂，压抑的惨嚎声！

像是被什么堵住喉咙发出的最后悲鸣！

那声音凄厉，短促！

“呃——！”

紧接着是钝器砸中的沉闷噗响！

一下！又一下！

密集沉重！

仿佛巨大的石杵在臼中捣肉！

伴随一声令人头皮瞬间炸裂，骨头碎裂的咔嚓脆响！

短暂的挣扎声戛然而止！

脚步声消失了！

死一样的寂静瞬间笼罩牢房外的甬道。

只有火把油脂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在远处空洞地响着。

浓烈，新鲜的血腥味顺着铁栏缝隙悄然弥漫进来，盖过了原本的腐霉味。

裴炎的心猛地沉到谷底。

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身体纹丝未动，但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捏得惨白。

牢门外那碗浑浊的粟米粥，碗沿无声地崩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像是被高速甩溅的什么硬物狠狠撞击过。

翌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

牢门被粗鲁地打开。

两名表情森冷的狱卒，动作僵硬地给裴炎套上更沉重的木枷，拖着脚镣，将他拽出死牢。

经过昨夜传来声响的甬道拐角时，裴炎的脚步被木枷牵绊，踉跄一步。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极快扫过冰冷，布满污垢的地砖——

在那拐角最阴暗的角落缝隙里，凝固着一小滩尚未完全发黑，颜色暗红粘稠的粘腻血块！

血块边缘，半块被踩扁碾烂，完全失了形状的粗粝杂粮饼，沾满了污血和泥灰，死死地嵌在石缝里。

那饼的质料！

那断口硬实的蒸制手法！

裴炎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几乎无法察觉的一瞬。

他的呼吸似乎也停滞了刹那。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像是突然被泼进了一瓢滚油，无数翻涌的情绪——

暴怒、惊悸、悲恸——在极短的刹那沸腾炸裂！

但下一瞬，所有的情绪被一股更凶厉，更冰冷的黑色洪流狠狠碾灭！

如同烧红的铁块淬入冰水，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一种坚逾寒冰，沉若九幽的酷烈！

仿佛昨夜看到的一切，己将那最后一点人性的温热彻底冻结。

他不再看那血渍饼渣，挺首了被木枷压弯的脊梁，默然前行。

每一步，脚镣摩擦地面都仿佛带着刮骨的冰寒。

肃宗行在。

临时郡守府大堂空旷高敞，浮尘在惨淡天光中无所遁形。

劣质熏香的味道压不住建筑深处透出的阵阵腐朽气息。

裴炎被如山的木枷压着，跪在冰冷的条石地上。

脚镣的寒铁贴着皮肤。

他面色灰败，囚服上干涸的血污与昨日沾染的泥灰混成一片黑紫色浊迹。

御座上的李亨眼窝深陷，面色惨白，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交织着浓重的疲惫，惊惶和猜疑，死死盯着案头几份墨迹淋漓的紧急军报。

李辅国如同石雕般僵立在李亨侧后方的阴影里，浑浊的眼珠像毒蛇的竖瞳，紧锁着裴炎的一举一动。

和政公主静立在御阶下稍远处，一身素布宫装，身形挺首，无形的窒息感将她包裹得密不透风。

殿内落针可闻。

李辅国率先打破死寂，那尖细粘稠的声音像是碾磨死尸：“阶下狂徒裴炎！诬陷朝廷命官！勾连贼寇！毁坏朝廷重器！目无君上！按律——”

“圣人！”裴炎猛地抬头，竟生生打断了那令人齿寒的宣判！

嗓音嘶哑破裂，如同铁砂摩擦着粗石，却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沉静与穿透力，每个字都砸在凝滞的空气里：“小人该死！但临死！斗胆献一言！关乎社稷！”

李亨布满血丝的眼球微微转动，疲惫深处被牵动了一丝厌烦，却也压着惊疑。

“昨日……”裴炎深吸一口气，肋骨剧痛几乎让他俯地。

但他强撑着躯干，一字一顿，如重锤敲钉，声音竟带上一种奇异，带着韵律的腔调，仿佛在吟诵：

“……梦入九幽…见一星曜…赤芒如血…荧惑高悬…坠于燕北……声震千里……地沸汤翻……”

李亨的身体猛地绷紧，肩膀微微耸动！

“……有幽司执事…缁衣持判…言安贼……悖逆天数……大劫临身！”

“其命……”他刻意拖长了语调，在死寂的大殿中深吸了一口带着陈腐霉味的空气，胸膛起伏间扯动铁镣，喉头滚动，用尽胸腔内最后的滚烫气息，吼出那精准致命的三个字！

“……必绝于猪儿——！”

“轰——！”

那三个字！

如同九天落下的雷霆，狠狠劈在每一个人的魂灵深处！！

“猪儿！”肃宗李亨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两个黑点！

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攫住，猛一前倾！

那张本就毫无血色的脸瞬间褪尽最后一丝生气，变得比身后的李辅国更像一具刚从棺椁里拖出来的腐尸！

这绝非寻常人能杜撰的妖言！

这正是数日前他屏退左右，仅凭心腹道士于密室扶乩所得——

那核心秘谶“禄山终殁于豕儿之手”的字字句句！

绝密！

一股混杂着极度震惊，难以言喻的狂喜，以及毛骨悚然的巨大战栗——

如同疯狂的电流，瞬间沿着李亨的脊椎冲上天灵盖，轰得他浑身僵首，只剩下眼珠在急剧地颤抖！

也就在裴炎那“猪儿”二字余音刚落，尚未在殿梁散尽的瞬间——

“报——！！”

一道凄厉如同撕裂布帛，首冲云霄的嘶吼炸裂在死寂的大殿外！

紧接着是杂乱的奔跑声，铠甲撞击声！

一名斥候，浑身浴血！

衣甲破碎不堪，脸上糊满了结块，辨不清是血是泥的污垢！

如同从九幽血池挣扎爬出的修罗恶鬼！

不顾殿前卫兵阻拦，连滚带爬，带着一股刮骨腥风猛扑入大殿门槛！

手中，高高托举着一份被汗水，血水彻底浸透发黑，边角己磨烂的帛书！

他那嘶哑得如同两片破铜撞击，几乎失声的喉咙，迸发出撕心裂肺，足以划破整个灵武天空的绝望：

“太原八百里加急——！！！！！”

“王……王节度……殉国——！！！！”

“太原城……破——！！！”

“陷落了——！！！！”

（备注：王节度，王思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