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与真空

高考结束后的第七天，蝉鸣像一层密不透风的网，罩住了整个午后。空气黏稠，带着柏油路被烤化的气味，沉沉地压下来。

谢攸宁躺在凉席上，盯着天花板。风扇嗡嗡地转着，吹出的风也是温吞的。手里那本翻了几页的小说，字迹模糊，故事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怎么也钻不进脑子里。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十二年的紧绷，像一根骤然松开的弦，余音还在耳畔嗡嗡作响，身体却己经失重，漂浮在一片巨大的、名为“自由”的真空里。

她想起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时的情景。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尖叫，也没有撕书泄愤的冲动。只有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阳光刺眼，照在同学们疲惫又释然的脸上，大家互相打着招呼，说着“终于解放了”、“好好玩”，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

“解放”之后呢？妈妈在厨房里哼着歌，准备晚饭的食材，声音里透着卸下重担的轻松。爸爸下班回来，拍拍她的头，笑着说：“攸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好放松！” 邻居阿姨碰见她，也总是笑呵呵地问：“考完啦？准备去哪里玩呀？”

去哪里玩？做什么？谢攸宁坐起身，走到窗边。楼下小区花园里，几个刚上小学的孩子追着皮球跑，笑声清脆地穿透蝉鸣。他们的快乐那么简单、首接，带着一种她此刻无比怀念的、目标明确的活力。

她的目标呢？十二年来，那个叫“高考”的巨大灯塔，一首矗立在前方，光芒万丈，指引着每一步。即使成绩只是中等，那灯塔也从未熄灭过，它规定了起床的时间、睡觉的时间、所有娱乐的界限。它像一个不容置疑的坐标轴，把生活切割得整整齐齐。

现在，灯塔骤然熄灭。坐标轴消失了。世界还在运转，阳光依旧炽烈，蝉鸣依旧喧嚣，但她的内里，却像是被抽走了什么核心的东西。

书桌上，堆叠如山的复习资料还没来得及收拾，像一座沉默的纪念碑。她随手拿起一本数学练习册，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演算痕迹。曾经让她头疼欲裂的东西，此刻竟也带上了一丝熟悉的、甚至有点亲切的陌生感。至少，那时候知道该做什么。

她尝试打开电脑，想追一部之前没时间看的剧。看了不到十分钟，手指就无意识地开始滑动手机屏幕。朋友圈里，有人晒旅游攻略，有人晒驾照到手，有人晒打工初体验……大家都似乎迅速地找到了新的支点，热火朝天地投入了“后高考”生活。只有她，像一片被风吹离了枝头的叶子，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打着旋儿。

一种淡淡的、无所依凭的焦虑，像水底的苔藓，悄悄蔓延上来。不是压力，不是悲伤，是一种找不到着力点的“空”。时间不再是按分钟计算冲刺的沙漏，它变成了缓慢流淌的、几乎感觉不到流动的河。她有大把的时间，却不知道如何填满它们。那些曾经被压抑的、想象中的“考后狂欢”——睡到自然醒、看一整天小说、约朋友逛街到深夜——真正实现了，却像隔夜的汽水，失去了最初的刺激感，只剩下甜腻的平淡。

她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支笔，在空白的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圈。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房间里唯一清晰的声音，显得格外孤单。

窗外，夕阳开始给云层镶上金边。一天，又这样无声无息地滑过去了。

谢攸宁轻轻叹了口气。这感觉很奇怪，像是站在一片刚刚被飓风席卷过的旷野上。风暴平息了，摧毁的痕迹还在，但更重要的是，风停之后，那种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寂静，以及面对这片空旷废墟时，不知该从何收拾起的心情。

自由，原来也有重量。一种沉甸甸的、名为“选择”的重量。而她，似乎还没准备好去掂量它。蝉鸣依旧，像是在不知疲倦地提醒她：夏天还很长，很长。长到足以让这份真空，慢慢沉淀出新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