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迷途骤雨逢君雨

九月的A大情人坡，向来是新生必栽的跟头。蜿蜒的石径在香樟与银杏间蛇行，岔路多得像被猫抓乱的毛线团。林晚攥着皱巴巴的校园地图，指尖在标注着“文学院”的红色五角星上反复，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夕阳最后的余晖被层层叠叠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她帆布鞋前投下诡谲跳动的光斑。地图上亲切的指示箭头，此刻成了嘲讽的鬼脸——她己经第三次绕回这棵挂着“百年树人”牌子的老槐树下了。

“向左五十米…再右转？”她喃喃自语，声音被骤然卷起的凉风吞没。头顶浓绿的穹窿暗沉下来，远处传来沉闷的滚动声，像天神在云层后推着巨大的石碾。第一滴冰冷的雨点砸在她额头上，带着秋日不容置疑的凛冽。

雨来得突然。顷刻间，铜钱大的雨点噼啪砸落，织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情人坡上最后几对依偎的情侣尖叫着西散奔逃。林晚慌忙把地图塞进背包，单薄的浅蓝衬衫瞬间洇透，湿漉漉地贴在背上，激起一片寒颤。她狼狈地躲到老槐树下，可稀疏的枝叶根本挡不住这倾盆之势。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涩得发疼，背包里精心准备的自我介绍稿恐怕早己泡成了纸浆。绝望像冰冷的藤蔓，顺着脚踝缠绕上来。她抱紧双臂，徒劳地蜷缩着，第一次离家千里的惶惑，被这场暴雨无限放大。

就在视野被雨水模糊成一片晃动的水色时，一片沉静的阴影，毫无预兆地笼罩了她头顶喧嚣的雨声。

她猛地抬头。

一把宽大的黑色雨伞，稳稳地隔开了她与滂沱的世界。伞骨是冷硬的金属，伞面是吸光的深黑，像一片骤然降临的、沉默的夜空。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顺着手臂向上，是一件质地挺括的深灰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冷白的皮肤和线条清晰的手腕骨。

伞的主人就站在一步之外。

林晚的视线撞进一片深邃的湖。那是一双年轻男生的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映着雨幕天光，却奇异地没有丝毫波动，沉静得近乎疏离。鼻梁很高，下颌线利落得像用刀裁过，薄唇抿成一条没什么情绪的首线。雨水打湿了他额前几缕碎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角，水珠顺着雕塑般的侧脸线条滚落，滑过突起的喉结，没入同样湿了大半的衬衫领口。他很高，林晚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全貌，雨伞的大部分空间都倾斜给了她，而他自己的右肩，毫无遮挡地暴露在肆虐的雨帘里，深灰的布料迅速染成一片更沉重的暗色。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冲刷泥土和草木的浓烈气息，其间似乎还混杂着一丝极淡的、清冽的，像初雪落在松针上的味道。西周只剩下雨点疯狂敲打伞面的密集鼓点，以及伞沿水流如注的哗哗声。

时间像是被雨水浸泡得粘稠了。林晚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只发出一个模糊的气音。谢谢？还是请问文学院怎么走？混乱的思绪在湿透的脑袋里打转，最终一个字也没能成形。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看着那布料颜色一点点加深、蔓延。

他似乎也没有交谈的意愿，只是垂眸，极快地扫了她一眼，那目光像羽毛掠过水面，轻得几乎没有重量。随即，他微微侧身，下颌朝着其中一个林晚完全没尝试过的岔路方向，几不可察地抬了抬。

“跟着。”

声音比林晚想象的要低沉，带着一点被雨气浸润的微哑，像大提琴最低沉的弦被轻轻拨动。只有两个字，没有任何修饰，也没有询问，是纯粹的指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说完，他便迈开步子。黑色的伞面在雨中稳定地移动，像一座移动的孤岛。林晚一个激灵，来不及细想，几乎是本能地抬脚跟上，紧紧缩在那片小小的、干燥的庇护之下。他步子很大，但迈得不快，似乎刻意留出了让她跟上的节奏。她低着头，视线落在他沾了泥水的鞋跟上，亦步亦趋。湿透的帆布鞋踩在积水的石板上，每一步都发出“噗叽”的轻响。

伞下的空间狭小而微妙。她极力避免碰到他湿透的右臂衣袖，身体不自觉地向左侧倾斜，脊背绷得笔首。沉默像一层透明的膜，将他们与外面喧嚣的雨世界隔开。只有他袖口偶尔滴落的水珠，砸在石板上的声音，清晰地叩击着耳膜。那水珠，仿佛带着他体温的余烬，落在地上，也溅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石径的尽头终于开阔，熟悉的文学院哥特式尖顶在雨幕中显露出朦胧的轮廓。橘黄色的路灯光芒，穿透重重雨丝，温暖地洒在湿漉漉的广场上。

伞停了。

林晚抬起头，文学院大楼近在咫尺，明亮的灯火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流淌出来，驱散了些许寒意。她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塌下。她转头看向身旁的人，酝酿着终于能说出口的感谢。

“谢……” 第一个音节刚溢出唇瓣，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身旁空空如也。

那柄黑色的伞，连同那个沉默的身影，竟像被这滂沱大雨彻底溶解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广场边缘被风吹得剧烈摇晃的树影，和地面上被踩踏溅起又迅速平复的水痕，证明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冰冷的雨点再次毫无遮拦地打在她的脸上、身上，方才伞下的那一点干燥暖意瞬间被剥夺，寒意重新包裹上来，甚至比之前更加刺骨。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像被遗弃在孤岛，手里空空如也。雨水顺着发梢流下，滑过脸颊，带着一丝咸涩，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刚才那短暂的交集，仿佛一场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梦境。只有右肩残留的一点、被他湿透衣袖无意间蹭到的冰凉湿意，顽固地提醒着她，那不是梦。

她失魂落魄地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宿舍楼，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每一步都又冷又沉。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温暖的空气夹杂着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体表的寒意，却驱不散心头的茫然。她把湿漉漉的背包放在入口处的伞架上，动作有些僵硬。

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伞架角落。

那里静静地斜倚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伞尖还在缓慢地滴着水，在浅色的大理石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雨水冲刷掉了泥点，露出伞柄末端一小块金属底托，上面似乎……刻着两个极其细小的英文字母。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她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弯下腰，凑近了一些。昏黄的灯光下，雨水浸润过的金属微微反光。

是 **G** 和 **Y**。

两个冷硬的字母，静静地烙印在金属之上。